老者緊皺的眉頭僵住。
“這個自己跟自己的賭約,确有其事,成績吧,我也确實連着三次沒拿到好成績,但您應該也知道,我沒那麼幼稚。真正讓我選擇告别的,是我當時的一個發現。”
“你發現什麼?”
“發現我其實并不喜歡寫骈文,寫賦,寫論說。”
“你這丫頭……你寫得很好啊!一般哪裡有人能寫到你這麼好?”
“殷老先生,我當時想明白的就是,擅長,或許不等于喜歡。”
老者聽聞此言,愣住許久,眼珠不轉,身形不動。像一團僵硬的空氣,又像一簇幹硬的樹枝。
“那天我拿到您批下來的文章,開始思考一件事,就是我當初為什麼會選擇學習這些闆正的文體。我想了很久才發現,并非因為我喜歡,而是因為我的潛意識裡,一直想向别人證明一件事。”
文落詩說到此處,哪怕再從容、再面不改色,還是覺得身上一陣麻木襲來。她知道,那是一種克制着激動的情緒、而緊張卻要湧出的感覺。
她嘴角有些抖,吸足一口氣,努力用最鎮定的語氣說道:
“在很多人眼裡,寫這些闆正的文體,是男孩子獨有的天賦。而女孩子生來就寫不好這些,隻能去寫那些柔腸百轉纏綿悱恻的詩歌,再或者是去寫世俗意義上沒什麼技術含量的話本子。這是個傳言,但很多人信以為真,想必您也知道。”
老者混沌的目光頓住,想來是他當然知道這件事。
“我不服。好像從小到大我一直就不服,我想像别人證明,我不是他們眼中那些‘不行’的人。大約是這樣吧,我才一直在寫自己不喜歡的東西,誤以為自己喜歡,把那些成就當作自我安慰。
“後來我在懷疑,我努力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好像我一直努力做一件不喜歡的事情,隻是為了證明給那些從一開始就看不起我的人。那麼,即使我成功了,哪怕他們對我有改觀,我也并不難收獲快樂。
“所以那一刻我想通了。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有我自己想做和喜歡做的事情。我不需要為了向别人證明什麼而強迫自己。
“我很感謝您對我的看重,也很對不起您的期待。所以這麼多年,我一直很想找機會解釋一下,我為何會做出如此選擇。
“現在,我說完了,謝謝您一直在聽。”
那被稱作殷老先生的人,此刻目瞪口呆,過了很久都沒再說出話來。
四周皆為萦繞不散的霧氣,一切變得越來越虛無,身處其中,文落詩感到一陣暈眩。注視着自己往日的老先生站在面前,如同虛影泡沫一般夢幻,文落詩甚至覺得意識跳出了身體之外。她仿佛失去了知覺。
忽然一陣狂風大作,老先生被吹得連連後退幾步。
那一瞬間,文落詩的意識仿佛回到了身體之中。她驚醒過來,現在的一切都即将消失。而她也是時候送老先生離開一念霧了。
她甚至不知道,是一念霧的短暫讓自己不得不趕時間,還是自己還沒做好準備,去面對殷老先生接下來反應。
好複雜,當年的事情好複雜,就如同此刻逐漸濃厚的霧氣一樣,再也看不到最初。
那名為殷老先生的人,是在這大霧最濃之時離開的。
他的身形一點一點消失,從腳開始變為透明,好像白茫茫之中的誤入者,被空氣塗抹幹淨。
隻是,直到最後,隻剩下一雙老朽的眼之時,還在緊緊看着文落詩,像是有萬般不舍。
可他已經沒有機會再說話了。
一如文落詩那已逝去的從前。
老者走後,文落詩心中狠狠松了一口氣。她傾頹下來,感覺身子發軟,險些站不穩。
她本想什麼話也不說,讓自己先靜一靜。仿佛周圍的空氣開始變得平靜,頭腦中也逐漸變得清明。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她覺得緩過來了,長長舒出一口濁氣。
可她清醒之餘,卻忽然想到了什麼。
一念霧的時間限制!
不好,時間怕是都被自己用得差不多了,而長曉還什麼都沒做!
文落詩的懊悔之意瞬間湧起。她立即轉頭:“長曉,真抱歉,我是不是耽誤了過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