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動機低鳴如野獸,儀表盤的冷光上數字不斷攀升,以刺耳危險的呼嘯聲急停在遠郊機場。
賀明霁冷着臉,把鑰匙扔給了前來接車的人。
“賀先生,您,您來得比二少爺說的時間要早不少,還得等一會兒。”
說話的是李暮汀的某個遠親,他從前很偶爾的見過一次賀明霁。
賀明霁身份和人隔着層,但沒什麼架子,在京市二代圈子裡絕對算頂好相處的一位。
但今晚,賀明霁陰沉的臉色狠狠唬了他一大跳。
他緊跟上大步往前的賀明霁,急切補充:“二十分鐘。”
“好。”賀明霁頓了下,啞聲,“謝謝。”
男人連連躬身說不用。
遠郊機場的上空,包圍着一片深重不透風的墨色,賀明霁長長地吐出口熱氣,獨自坐在休息室裡。
——冷靜。
但手在發抖。
候機室冷氣充盈,脊背上黏膩着糟透了的濕意,油門踩死時腎上腺素跟着飙升,腦子清醒得可怕,像是有台刻錄機,不斷循環播放15s的畫面。
賀明霁低頭看時間,七點二十分鐘。
十點,他就能見到景澄。
——要冷靜。
他拿出手機,重新點開視頻。
“めぐり逢え……”的歌詞立馬重新響了起來,電子音效旋律甜蜜。輕快得仿佛能鼓破耳膜。
“哈……”
賀明霁幾年前去日本考察過,能聽懂基本的日語,知道這歌叫“戀愛循環”,歌詞的大意是“能和你相逢我就已經無比幸福”。
他搭着眼睫,反複拖放進度條。
視頻的拍攝地點一看就是宜大的聖堂,那裡最近修複好了,重新對外開放,作為領養場地确實很合适。
領養活動這天,有不少人都帶了專業的攝像設備來,可愛的小動物很适合當視頻素材。
但他可愛的妹妹不該成為視頻素材。
清晰無抖動的畫面裡,聖堂人影幢幢,秋末的陽光穿過玫瑰花窗,被濾成彩虹似的一道。
恰好落定在景澄的笑臉上。
賀明霁點下暫停。
上次吃過飯後,他有七天沒看到景澄。在京市的這段日子非常的忙,高周轉的開會、見董事會的人。
但他幾乎和景澄每天都會打電話。
兄妹就是,哪怕鬧了矛盾,情感上也依然密不可分。
因為過去二十年他們之間的紐帶一直存在,所以他可以如常地關心景澄今晚吃了什麼,工作累不累,那輛法拉利做完保養了,給她停在哪,咪咪咬壞了花園裡的植物,要不要進行德育管理。
他誤會了景澄,但有信心能取得原諒。
但他居然忘記了很重要的一點:世界并不是單線程發展的。
所以,景澄也理所當然地不是。
視頻繼續播放。
高大儒雅的男人朝景澄舉起一隻貓,景澄猶豫了幾秒,抱到了自己的懷裡。
那是隻暹羅,有雙漂亮的藍眼睛,親昵地把爪子搭在了景澄肩上。
她欣喜地逗貓,沒察覺到陳嘉言的目光全在她身上。
滿屏彈幕刷過——
“這是什麼一家三口=3=”
“路過磕一口~”
“豹豹貓貓我出生啦!”
“宜大表白牆看到過幾次了。看年紀女生也是宜大的學生吧?師生戀沒人管嗎?!宜大紀委辦政教處@¥#%@……”
賀明霁指尖點了點,把視頻直接轉發給李瑜。
五分鐘後,李助理回複:賀總,法務會馬上以侵權為由聯系平台下架視頻,同步發律師函。
這年頭,律師函已經爛大街了,但賀明霁的律師函不同。
齊光的法務從無敗績。
賀明霁隔了會兒,才說,下架視頻就行了。
如果是發函,以什麼名義?
侵犯肖像權?假如博主事後詢問過景澄的意見呢?視頻把她拍得昳麗光明,比她身後壁畫裡上的沙侖玫瑰還動人。
侵犯名譽權?
他和景澄不在一張戶口本上,齊光也沒有給實習過半個月的小景同學交社保,嚴格來說都不能算是員工。所謂師出無名不外如是。
——如果。
如果她和過去的兩年一樣。
又有了好感的人,有了約會的對象,他無可指摘景澄的選擇,是他拒絕她的,是他懷疑她的。
沒人能要求一枚蝴蝶必須停留等待一朵開遲的花,世間的花園數不勝數,要從何處獲得春天都是蝴蝶的自由。
盡管那也可能是朵刷綠漆的老四季豆花,但誰說蔬菜不能有盛開的時候?景澄肯定會譴責他種族歧視……賀明霁覺得她義正言辭時睜圓的眼睛可愛得好笑,因此不合時宜的,他的面部肌肉線條抖了下。
映在落地窗裡,像死透了的男鬼在抽搐,難看之至。
他盯着自己陰冷可怖的臉,忽不可抑制的消沉起來。
窗外,飛機引擎轟鳴,機場亮着碩大刺目的白光。
……
侯青青直到領養活動到尾聲,才急急忙忙趕了過來,望着空蕩蕩的貓籠興歎。好在還有隻銅鑼燒在,侯青青總算覺得安慰了些,幾人吃過晚飯,各自道别。
銅鑼燒是隻非常外向的貓,就着牽引繩,回來時一直都趴在陳嘉言的肩膀上,招來不少路人友善好奇的打量。
“申請表交上去了,希望能領養到那隻三花。”陳嘉言道,“領養的硬性條件我大緻都滿足了。生活獨立、宜澤有房、收入穩定。不過景澄,不去還不知道,去了才發現領養和相親一樣,準入門檻并不低。”
“相親?”
陳嘉言笑:“父母熟人經常牽線介紹,說我已二十八。但我沒有這個想法,所以也就沒去耽誤過别人。”
景澄點點頭,也不多問。
她不好奇同事的私生活。
小區的保安亭就在不遠處,陳嘉言又有些好奇地道:“你今天和貓協的同學聊了很久,也捐了款,怎麼最後沒打算領養?”
景澄腳步略停了停。
活動上的貓都非常可愛。
協會志願者介紹,看似嚴苛的領養條件是為了确保小貓到新家後能夠有穩定幸福的生活。
她停在某隻哈氣的小貓面前,說“隻要裝模作樣五分鐘,就能榮華富貴一輩子”。
志願者在旁樂呵呵地點頭,也煞有介事地給小貓做工作:有隻狸花前輩,兩個月前被一輛邁巴赫接走的,那個領養者一直在定期贊助她們的公益救助項目雲雲。
于是過往細節草蛇灰線般串聯。
景澄追溯不清的過去兩年,但她如今一定可證,賀明霁恒在乎自己。
盡管是兄妹,兩個人卻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截然不同的成長背景。
所以,他們心裡的尺子也是不一樣的,她拿自己的标準去比對賀明霁的,本身就不公平。
或許不需要分那麼清楚。
親情、愛情。沒關系,反正都來自賀明霁。
她先一步邁過小區正門,對陳嘉言朗聲笑道:“因為我有自己的貓了。”
陳嘉言一怔,繼而揚起慣有的溫潤笑意:“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