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家族的封閉性,孩童時,清泉葉的朋友隻有家人、家外的森林、森林裡的動物和天上的星星。
蜂巢裡的蜜蜂代代更疊,樹梢的小鳥年年更換,牆角下的螞蟻巢搬來搬去,風吹過臉頰,再吹來的就不是那一陣風。
小清泉葉交到的唯一一個朋友,是外山老師的孫子,外山新。
外山新比清泉葉大五歲。
他來的時候是新年,大雪下黑傘壓沉,少年暗棕色發絲微卷,唇紅齒白,穿着暗紅色的和服,披着暗青色的外褂,踩着木屐,雪白的足袋在衣擺下若隐若現,亦步亦趨的跟在長長白胡子的外山老師身後,小心翼翼的探出頭,看他一會,忽而彎起眉眼朝他笑。
這就是他們初見。
年幼時,清泉葉對人類社會的理解,多數都來自外山新。
外山新對清泉葉極好,他竭盡全力,把他在這個年紀所能接觸到的一切清泉葉需要的美好悉數奉上。
當然。
清泉葉當然知道外山新來這裡有外山的目的。
這并不需要猜,因為父母在外山新拜訪的第一天就和清泉葉說過:
“遵從你心的選擇,然後享受,你有選擇的權力。”
外山家很重要。
如果‘清泉’的病症是自由,那麼‘外山’就是最保守的那一個藥方,不一定有效,但必要時,可以定住漂浮不定的‘清泉’。
【外山老師年老,外山家需要加強和清泉家的關系。】
【外山新是外山家為清泉葉精心挑選出的風筝線。】
【外山新是為了奪取他未來的自由而來的。】
清泉葉用令人驚異的透徹和聰慧,早早把這一切利益關系洞察清晰。
但他什麼都沒做。
清泉葉不在乎。
外山在清泉家的術式中必不可少,身為外山老師的接任者之一,外山新從小開始學習清泉家的一切。
被選中送到他身邊,外山新也很辛苦,他也不想的。
長年累月奔波于學校和清泉家之中,外山新很不容易。
就算他有自己的目的又如何呢?
他和外山新的友誼,就在他心知肚明的旁觀中延續。
如果外山新做的到,那就來吧,雖然他不知道何為愛情,但維持父母之間那樣的關系,他不會差到哪去。
他相信自己的選擇,就像他相信自己做得到任何他想做的事。
……
“你……你這些年去哪了?我找不到你,我去了很多地方都找不到你。”
從漫長的回憶中掙脫,眼前的青年淚如雨下,渴求的目光幾乎将他吞噬。
清泉葉安靜審視着他。
外山新二十八歲了。
他變得如此消瘦、羸弱、文雅,棕色中長卷發披在肩頭,過分病态的身體令他看起來蒼白的吓人,黑色眼眸陰郁地低垂着,手腕上男式手表下是一條條新舊不一的慘痛疤痕,将他與過去的樣子徹底撕裂。
他很痛苦,狂喜幾乎令他昏厥,他不敢确定這是否真實,渴求的看着他,希望他能給予他神賜的解脫。
——清泉葉想了想,決定暫時賜予他解脫。
“我去冒險了呀,新哥,我們說過的,我會成為最厲害的冒險家。”
輕盈落地,衣角揚起又下落,清泉葉伸出手,看着外山新因狂喜而試圖将他觸碰。
擁抱因無法觸碰而落空,虛幻與真實交疊,青年的美夢霎時間碎裂。龐大的恐懼、痛苦、震驚、愧疚煙花般層疊綻放,在他含淚的黑色眼眸中,清泉葉仿佛看到了十幾年前星空,繁星墜落,劃破天空,将一切美好的安靜的統統撕裂,半點殘存不得。
“你怎麼了,新哥。”
清泉葉關切着說:
“你看起來變了很多,這些日子,過的很辛苦嗎?”
隻是平常的一句話,但外山新如同被重擊一般,竟當場崩潰。
他被龐大的悲傷壓彎了腰,發絲垂落在臉頰,大大張着嘴,缺氧的魚一般大口大口喘息,無法壓抑的痛苦令他嗚咽出聲,破碎的語句毫無邏輯的從被砍碎的尖叫中吐露:
“對……對不起,葉……對不起……”
“别哭,新哥,我在這呢,别怕。”
“我不該……我不該輕信别人,是我暴露清泉信息,是我把你的[那個]帶離清泉神社……是我的錯,我真的錯了……”
“……什麼?”
外山新沒注意到他語氣的急轉直下,他已經走到了情緒崩潰的邊緣,隻是自顧自的瘋狂道歉:
“……我想以死謝罪,但想到你還有活着的可能,我不能,我……對不起……對不起……葉……”
空洞的密林安靜的可怕,蟬鳴瞬間消失,天地寂靜到了極緻,隻剩下背叛者忏悔的哭泣,在清泉葉的命運中畫出一條血紅的分割線。
清泉葉俯視着外山新,他安靜的、死寂的看着這個青年。
狂風吹過樹葉,月光投射而下,搖晃與月影中仍然沉溺于黑暗的半張臉,可怖的面無表情。
“外山新,你說……什麼?”
*****
夏油傑睜開眼時,五條悟一反常态早就醒了。
穿着淡藍色睡衣坐在窗口,側過頭看外面的天氣。
因為靠近森林,這個小鎮的早上總氤氲着淡淡的霧氣。淡白的霧色中,少年的側臉安靜漂亮,像一副活生生的畫。
“……悟?”
五條悟側過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色太過雲淡風輕,像是站在很遙遠的地方審視,夏油傑愕然,反射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子,被上面晨間的寒意激的心中顫了顫。
夏油傑的心猛的沉了下去,久久回不過神。
實際上,不可否認的是,哪怕昨天聽過了五條悟坦白,他的心裡仍然懷有一絲僥幸。
并非是質疑五條悟的感情,但,他們還是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