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的視線相觸,兩人實打實地打了個照面。
此時的王冕不過及冠之年,比之黎元儀印象裡前世的他,尚顯青春年少。唯獨那骨子裡的“冷”一脈相承,未改分毫。
從前,黎元儀喜歡他,便覺得“冷”也是極好的。
可如今再觸及王冕神色漠然的清隽眉目,縱他有出塵的氣質,“玉郎”的美稱,黎元儀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他如孤松獨立,目下無塵,自是從未把她放在眼裡。
可她也是人世間獨一無二,無人能替的。何苦讓自己擺尾乞憐于他!
兩人目光交彙不過須臾,黎元儀率先挪開視線,在衆人微微驚愕的神色裡,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心如止水地過垂花門而去。
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
王冕站在原地,沉沉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逐那道漸行漸遠的紅色身影。
那人衣袂輕揚,烏發雲鬓上簪着的金钗玉步搖随步伐輕晃。
他心裡生出些異樣的感覺,長公主越走越快,倒像是壓根不想見到他。
他雖是絲毫不了解長公主其人,可先前她每次見他時,即使隔得很遠,她也總是眉眼含笑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因此,縱使他不中意,卻也還是記住了她的笑。
可方才,那麼近的距離撞見,她也隻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就迅速挪開視線,仿佛根本不認識他似的。
他看得分明,她臉上面無表情,連唇角都未曾牽動一絲,腳下更是沒有一絲要停留片刻的猶疑,就這樣領着一衆宮女徑直飛快地走了。
這般冷落的滋味倒是新鮮,王冕忖了片刻,想必是這長公主還在為着上回詩會落水的事情生氣罷。
那日,她突然失足落水,他明明看到了,卻還是第一時間選擇站在原地不動。
隻因他看穿了算計,知道這定是太後與長公主聯手設下的局,隻為“請君入甕”。
一旦他出手救人,那麼光天化日衆目睽睽下,就有了他與公主扯上關系的鐵證,隻怕如今賜婚的诏書都已進了府。
他的選擇從不僅僅是他的,也代表着整個琅琊王氏一族的選擇。皇室式微,世事混沌,此時實在不宜被卷入紛争中,被迫與之共進退。
王冕垂眸看向空落落的腰間,若不是在宮道上遺失了玉佩,他也不會在此駐足停留。
那枚玉佩是王氏嫡長子代代相傳的寶物,上頭刻着象征他身份的圖騰,若是遺失,恐怕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本想就在此處等書僮尋來,可守門的太監卻在此時低聲提醒道:“王公子,賞花宴即将開宴,您是貴客,不如先進園子,待尋到玉佩,再讓人送進去歸還于您。”
王冕皺了皺眉,他總覺得今日之事蹊跷,但一時又說不上來,眼看遠處沒有半分書僮的蹤影,沉默片刻,終究道了句:“也好。”
祥榮園内一早布置妥當,芙蕖香氣怡人,聞之氣清。扈太後、陛下和長公主都暫未入席,席間隻零星坐了幾位宗室旁枝的貴女,她們眼見王冕過來,一時間互相眼風亂飛。
王冕隻作不知,由宮人引着入座,他雖素日老成穩重,此刻心中卻也有絲不平靜。
扈太後屬意他娶公主,上次詩會落水已是在劍走偏鋒逼他出手。
前次既不成,那今次的賞花宴恐怕不會簡單。
隻是,方才長公主的态度異常冷淡......
難道真是他多心,這隻是一次單純的賞花?
*
綠蔭掩映的九曲回廊上,黎元儀的目光掠過水榭中業已落座的三位華服公子。
琅琊王氏,清河崔氏,荥陽鄭氏,三位公子皆是出身百年世家大族的顯赫貴公子。
前世賞花宴,她一心系在王冕身上,根本無暇注意旁邊兩位是誰,此時此刻卻有了閑心去細看。
雨蓮取了口脂來,借着給她補妝的時機低語:“殿下料事如神,崔公子家的透露了,這崔公子果真是有了心上人,正是席上鄭公子的嫡妹。”
黎元儀笑了笑,那崔公子腰間嶄新的合歡花香囊精緻奪目,特别是下頭墜着的穗子,全京城除了鄭家小娘子有這手藝,旁人絕計是打不出這般花樣的。
而另一位鄭公子,黎元儀眼眸微動,轉向水榭裡那位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前世她大婚前一月,這位鄭家大公子就迎娶了自小與他青梅竹馬的一位女郎,此後他們夫婦美滿在京中被傳為佳話。
她聽聞他的妻子喜食青梅,為此鄭家郎君幾乎包圓了整個京城的青梅,總是一筐筐地買回府中。
那時她婚後失意又困于錦繡囚籠,每每有所耳聞總心生羨慕,羨慕他們夫婦情深。
黎元儀暗歎一聲,這場賞花宴确系扈太後費心籌辦。郎君隻請了這三位世家公子不說,還都是心有所屬的,等會當衆美其名曰要給她擇婿權。可,她又能選誰呢?
不遠處,扈太後和少帝所乘的兩頂金輿華蓋已過垂花門。
黎元儀盈盈行禮,扈太後上前摟住她的手臂,側首投來的眼神卻意味深長。
還是一旁的少帝笑着先開口,“今兒是阿姐的好日子,夙願終将得償,阿弟先道喜了。”
雲頭錦履鞋尖上綴着的珍珠微頓,黎元儀但笑不語,随他們一道進水榭入席。
堂上衆人見禮,互相寒暄,黎元儀輕搖團扇,不自覺望向垂花門的方向。
太後和少帝是素來不喜開宴後再有瑣事打攪的,此間園門隻怕是頃刻間便要關上了。
隻是,她遍觀全場,除了席上的三位公子便是一衆太監了,實在是難以抉擇。
有道是,怕什麼來什麼。突然響起的門軸轉動聲猶如來自前世的催命符咒,黎元儀望着即将閉合的園門,指尖涼得幾乎握不住扇。
若是此時能再有什麼人入園就好了,她胡思亂想着。
上天卻像是聽到了她的心聲祈求,清風忽起花枝微顫,一隻黑色布靴将将跨過即将閉上的朱漆門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