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些回憶對我而言确實非常重要。”
黎元儀的指尖深深陷入馬鬃,仿佛要抓住流逝的時光。與其說這是回答,不如說這更像是她的自言自語。
她的眼神漸漸飄遠,臉上流露出黯然的神傷之色,“隻是,我有很久...沒有提起了。”
詹信站在一旁,靜靜地聽着,他沒有出聲。
黎元儀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纏繞着飛雪柔軟的鬃毛,“父皇走後,我時常思念他,也曾和母後說起和父皇的種種回憶,父皇是怎樣教我騎馬射箭,在我害怕的時候怎樣鼓勵我嘗試,他教我認字讀書,總是無微不至地關懷愛護我......”
“可是,”她的聲音透出苦澀,停頓片刻才繼續說下去,“我發現每次提起,母後都會隐隐不高興,她并不想聽我說起這些,她會皺眉打發我去做别的事,也會把話轉移到别的地方,沒有人願意聽,我也就再不說起了......”
黎元儀的肩膀微微顫抖,“起初我不明白,為什麼母後不願意聽我說起那些回憶,後來我似乎漸漸感覺出,也許是因為這些回憶讓她痛苦。母後失去了父皇,而我提起的是她再也沒辦法追回和擁有的過去......”
詹信望着顫抖的身邊人,他猶豫着努力克制住了想伸出的手,他總是遠遠望着,從來不知道帝國最高貴的牡丹也有她的悲哀,“這麼多年,殿下将這些回憶珍藏在心裡,一定也很辛苦。”
黎元儀愣了一下,她轉過頭看向詹信,陽光勾勒出他深邃的眉眼輪廓,他靜靜看着她,眼裡明明白白流露出溫柔的悲憫。
就像是看清了她所有的悲傷和無奈。
詹信向她靠近了一步,指尖微顫卻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他很認真地看着黎元儀的眼睛,“如果殿下不嫌棄,臣願意聽。不論是殿下想說的話,還是任何殿下想做的事,臣都願意陪殿下一起,絕不退縮。”
馬廄前陷入片刻的安靜,連呼吸都變得有些粘稠,空氣仿佛停滞,隻剩陽光下的塵埃在漫無目的地漂浮。
心裡似乎有某個一直緊閉的地方一點點透出縫隙,黎元儀深吸口氣,她露出淺淺的笑意,“詹信,謝謝你。”
飛雪突然打了個響鼻,打斷兩人之間有些詭異的氣氛。
黎元儀伸手安撫了一下飛雪,目光中帶着幾分好奇,“昨日親迎見到你騎馬,你之前就會嗎?”
詹信略顯局促地開口,“會是會,隻是騎得不好。”
聽他這麼一說,黎元儀反而起了興趣,其實她之前在松山校場上就有了好奇。
世家豪族多仆從,其中就不乏自幼跟随公子們的書僮。書僮的職責除了陪侍書房,還會跟随世家公子們前往家塾和書院學習。
雖有耳濡目染之便,但任何人做到文武兼修需要極大的精力和學習時間支撐,便是世家公子中也多有人無法做到。
詹信學識和武藝都練得有眉有眼,他是如何做到的?
“那驸馬你是如何學會的呢?”
詹信沉吟片刻,這一次輪到他陷入回憶,“臣曾陪侍王公子在白鹿書院讀書多年,書院中就設有禦馬的課程。平日公子們在上課的時候,臣候在場外,也能從旁觀摩,将教習們所指點之處記于心上。”
說到這裡,他短暫地停頓了一瞬。
“臣與教習相熟,便提議每月初一十五替他們清掃場地,并每日在教習們來之前準備好喂食馬兒的草料,此外還會時不時幫忙做些粗活。以此作為交換,每十日臣能上馬練習一次,有時半個時辰,有時能整整練上一個時辰。”
黎元儀聽着他平靜的叙述,眼中漸起波瀾,那是欽佩的神色。
上次松山校場上,他既能辯倒儒生,又寫得一手好字,連擒拿猛虎都不在話下。那時她就很好奇,他平日裡是如何度過的。
她輕聲問,“驸馬,你既要陪侍王公子,又要做這麼多粗活,那讀書練字又是怎麼學的呢?”
詹信笑了笑,目光中卻閃過一絲堅定,“臣每日寅時起身,平日裡也會趁着打掃間隙默背詩文。公子上課時,書僮雖在外守候,卻還是能聽清所授的内容,白日裡旁聽,夜裡待公子歇下後便自己再複寫下白日所學課程,常年以往,不曾懈怠。”
黎元儀呆呆地看着他,除了震撼,心中還湧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和他相比,她自是錦衣玉食慣的。自小出入皆有仆從侍奉,她沒有做過粗活髒活,也從未因所學的課程起早貪黑地努力過。
她年幼時由先帝親自教導,後來又師從多位名師,所學的内容雖多,可說來說去,也不過一個字,那便是“雅”。
在選擇如今這樁婚事之前,她沒有為自己激烈地争取過什麼。
也許是因為,她身居皇室,許多事不用開口旁人也能琢磨出她的喜好主動奉上。她不必主動,便能伸手握住。
也正因如此,她早前對王冕的那點動作,已算得是她極中意于他的佐證。而到今生放手時,才恍然自覺,雖有過情卻也不過淡淡的。
前世受搓磨的那些年,完全是半推半就之下逼上梁山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