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倒是肯高看他一眼,可鄭枭卻不是等閑之輩,不僅老奸巨猾、身經百戰,更是坐擁兩萬叛軍。
詹信一個隻知舞刀弄棍的毛頭小子,連紙上談兵都夠嗆,怎能赢得了鄭枭?他便是沒能戰死沙場,我們也大可責問他平叛不力的罪責。
此局,他必死無疑。”
*
詹信踏入内院時,天已黑透。檐下亮着的幾隻燈籠在夜風中搖晃。
青石階上,黎元儀淡青色的身影浸在忽明忽暗的朦胧光影裡,她的裙幅随風輕漾,靜靜看向他,也不知等了多久。
兩人目光相觸,詹信腳步一頓,随即眉心微蹙,三步并作兩步,疾步上前,站于黎元儀面前擋住風口。
他右手掌心下意識擡起,卻在即将觸及黎元儀肩頭時堪堪停住,硬生生收回了手 。
“雖是酷暑,入夜露水深重,在風口吹久了,仔細頭疼。”
“不過站了片刻。”黎元儀笑了笑,“我已用過晚膳,在這裡站會消食。你今日回來得晚,聽聞,是陛下派人傳你進宮叙事?”
詹信點頭稱是,兩人擔心暗處有耳目,對視一眼都沒有再接口聊下去,轉身進了屋。
屋内燈火溫軟,照得滿桌菜肴瑩潤生光。桌上的飯菜幽幽冒着熱氣,黎元儀執起湯盞,盛了碗湯遞過去,雨蓮見狀默默退下。
詹信原本不覺餓,此刻卻倍感饑腸辘辘。
瓷勺碰着碗沿發出幾聲清響,他風卷殘雲般掃盡飯菜。直到清茶一口入腹,茶香漫過唇齒,才驚覺自己竟吃得這樣急。
虎口處的新繭摩挲過溫潤的茶盞壁身,片刻,他方才擡眸看向黎元儀。
萬籁俱靜,窗外竹影于風中婆娑,屋内兩人交疊的身影映在紗窗上,狀似親密無間。此間隻餘兩人的呼吸聲。
他想,這一刻,他會記上許久。
“西北叛亂。”詹信突然開口,“三日後,臣率龍虎軍出征。”
黎元儀心下一跳,驚疑不定之下再度确認道:“西北叛亂,陛下卻要你去帶兵平叛?”
詹信點頭。
黎元儀轉身走向窗邊,猛地推開窗。風裹挾着不知何時落下的細雨吹進來,打濕了她的鬓發。
遠處宮城巍峨,朱紅晦暗。她将手掌伸出窗外,冰涼雨絲落在掌心,真實的觸感,寒意從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
不一樣了。
此時此刻,一切都不一樣了。
前世,西北叛亂的消息傳來時,她正滿心歡喜地試穿嫁衣,憧憬着與王冕的大婚之日。
太後端着茶盞坐于一旁看她試穿,朝趕來相商對策的少帝不過輕描淡寫地擺擺手:“草莽聚衆胡鬧,和孩子吵着吃糖無異,陛下派個使臣前去安撫,許他們些好處便是。”
後來,聽聞朝堂上略有異議,有将領主動請纓出戰。但少帝親政以來,根基尚且不穩,于朝中衆臣也多不信任。最終少帝和太後還是力排衆議,以“和談”結束了這場叛亂。
叛軍首領鄭枭被封為自治三州的異姓王,朝廷甚至精心選出宗室女中的翹楚者遠嫁聯姻,以示恩寵。
可笑的是,明明一心談和不願開戰的母後和陛下,眼下卻因時移世易,一心要置詹信于死地,将西北叛亂當做了他們鏟除異己的趁手新刃!
她望着漆黑的夜色,猶如望向詹信此去莫測的前路。再開口時,聲音已然嘶啞,“陛下許你多少兵力?”
“三千。”詹信的回答異常簡短。
“叛軍幾何?”
詹信略一遲疑,“兩萬...但應是謊報虛高之數,未必就有......”
黎元儀瞳孔驟縮,恰逢此刻窗外驚雷劃過天際,乍然雷聲隆隆,她回過頭定定看向詹信,眼中似有一簇冰冷的火焰在熊熊燃燒。
“雨蓮!”黎元儀出聲喚道,“備馬,我即刻入宮!”
她往前一步,袖角卻被身後之人扯住,側目望去,詹信面色凝重,單腿屈膝慢慢跪下,他的手背觸及黎元儀微涼的指尖,周身随之一顫,卻沒有放手。
黎元儀蹙眉,“詹信,你何必攔我。難道你不知,這樣的安排,分明是想你枉死?”
“但,這也是機會。”
詹信望着她,眼底灼灼,如寒星,似烈火。
此刻,他再無遮掩之意,徹底袒露了蟄伏于心的野望。
“若此戰得勝,臣便不再是任人踐踏的蝼蟻,龍虎軍中自當以軍功論英雄。屆時,軍中上下再無人敢輕賤臣。殿下也再不會因臣而蒙羞。”
燭光下,詹信眉眼飛揚,哪有半點将赴死地的惶恐?
“臣想要的,自始至終都隻是,堂堂正正地站在殿下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