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經本就緊繃,迅速向後避開,留下滿座狼藉。
小函更是遭了殃,她動作遲緩些,又被座位卡住難以移動,竟然兜頭被潑了半杯,滿頭酒水。
段争瀾再也忍不下去,拂袖猛摔杯盤,劈手抽出長劍,直指對方鼻尖。
“看來府中管教無方。”段争瀾冷冷斥道,“給她道歉。”
“不過是一名侍女……”小厮結結巴巴地辯解,在這裡當狗腿頭子久了,沒什麼機會接觸到寒芒閃動的兇器。
狂堰倒是興奮起來,兩首一揮,示意樂隊加大音量。
“狂堰,你真要抗命不遵?”
段争瀾蹙眉,轉向台上仿佛發了失心瘋一般的老男人。
正常而言,見了溫卓然帶來的鐵券,狂堰心裡應當明白,她很可能就是晠君正主。
何況他還正式接見了段争瀾。
哪怕在心裡對女子身份再輕視——她們一行三人,段争瀾、溫卓然、小函,都是女子——又怎麼會在塵埃落定之前,輕易表露出來?
隻能判定為又老又蠢,控制不住自己那張破嘴。
段争瀾再次感受到陵國滅亡的必然性:王室都是一群神神叨叨、毫無政治智力的自大狂。
可惜了“狂”這個姓氏,完全發揮了最惡劣的屬性。
“你知道正道天尊,會如何懲罰這種牝雞司晨之事嗎?”狂堰吹胡子瞪眼,灰白的斑須在廳堂燭光下滑稽得很。
“這我可不能告訴你。”段争瀾一劍挑開眼前狐假虎威之徒,留下“嗷嗷”叫喚的蛆蟲在地蠕動。
不過是手上劃傷,喊成這樣。
段争瀾連眼神都不想施舍給對方,确認殿門來人突破重圍之後,幽幽補充道:“但我可以告訴你,晠國君主會如何懲罰你這種不敬行為。”
“愣着做什麼?”狂堰怒火中燒,兩隻手向空中亂揮。
作為陵國舊貴族,現如今還如此滋潤,狂堰當然是有一批府兵的。
數十上百的府兵,即使有濫竽充數者,也難輕易抵擋。
段争瀾這邊幾人疲憊已極,隻能出逃。
溫卓然已經持劍護在她身旁,同破門而入的陳遷一起,護送段争瀾向前門退去。
“别以為一個說瘋話的巫女能統治陵國土地,我告訴你——”
狂堰的張狂宣言被留在身後。
段争瀾幾人沖進街邊陋巷,總算甩掉了追兵。
看來他們幹活也不太盡心,跑了這一小段就回去。
“這些府兵如此着急回去,估計是要搶着領功勞。”陳遷挑眉解釋道,不顧眉上傷口撕裂的疼痛,“我可太明白這種小算盤了,乞讨就這樣。”
段争瀾瞥他一眼。
還有心情自嘲,看來疼得不夠狠。
“這下可怎麼辦,我們難道改道?”溫卓然愁眉苦臉。
從狂堰這邊聯系寇樂存,再回王庭,是最快不繞路的方法。
如果要轉投他路,不說耽誤時間,就幾人目前的狀态,能不能平安撐到新的地頭蛇那裡,都要兩說。
段争瀾的腦中還在回放狂堰那不正常的笑聲。
總覺得這人有些問題,絕不是她帶了個人好惡的判斷。
她咬唇思考片刻,道:“我們走不快。”
“不會……”
段争瀾擡手止住陳遷又一輪習慣性的插科打诨,“世上總有比人的腳程快得多的東西,就像天上的鳥兒。”
輿論、傳聞,長了腳一樣,她嘗過它們的甜頭。
那時候還是陳元曠為她籌謀,但如今不同了。
段争瀾在極緻的憤怒之後,反而平靜下來。
陳元曠的圈禁、狂堰的輕視,她難道能用撒潑打滾來抵消嗎?
無法改變,就轉移重心,去做那些可能取得突破的努力。
——
今夜,幾人擠在牛棚裡歇腳。
段争瀾捂着鼻,握一根樹枝,在地上塗塗畫畫。
遠處昏黃的燭光,與零星的月光一起,勉強為她照亮身前的土地。
這不是段争瀾有什麼閑情逸緻。
她神情專注,地上最顯眼的大字,是——“哭”。
重複多遍,琅琅上口,是童謠的精髓。
段争瀾正在編童謠,名字就叫《鶴川哭》。
方才幾人一出狂堰府門,便在這鶴水城中,四處探訪消息。
段争瀾的直覺沒錯,狂堰此人,絕不僅僅是個豪奢貴族,除了明面上的俸祿,他必然有其他勾當。
鶴水城三面環山,易守難攻。
中間鶴川河盛産珍珠,時人稱之為“鶴水珠”,在六國之間都是有名的珍品。
狂堰不僅對鶴水珠征斂無度,還立下規矩,一年不交滿數的人家,需要把人交上來。
至于被狂堰關押的百姓去了哪裡……
稅吏催珠急,面皮當戶鼓。
這是第一句。
段争瀾擰着眉頭,忍住惡心繼續寫。
狂堰府中樂隊,幾人親眼見過。
那擂鼓的架勢,當時她便覺得奇怪。
有人傳說,鼓面可能是由人制成,但坊間巷議,不敢多言。
第二句是……鑿珠三百夜,幼兒嚼冰土。
段争瀾思考着接下來的用詞,不知不覺放下了掩面的那隻手,雙手握住枝幹,用力劃刻。
牛棚的地面凹凸不平,她似乎劃到沙礫下邊的較大石塊了。
身邊三人,沒有可以與她讨論用詞的,段争瀾隻能自己繼續硬着頭皮憋。
「莫問采珠人,夜夜河底添新骨。哭,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