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接近我又究竟有何意圖?你是誰,聽從誰的命令,周旋盤桓于霍衛劉三家到底要做什麼?”
事到如今,他不會還以為她隻是平陽派來獻媚之作,她說自己是漢人,卻在西域長大,她的家人從未露面更從未提及。平陽自以為自己找到可堪利用的棋子,卻不知自己早已入了他人棋局,反為執刃。西域臣服大漢已久,表面的平靜之下藏着的是一雙雙發綠的眼睛,張開的獠牙。狼子野心,隻不過暫時壓抑。
“去歲也有這樣一個西域探子來了這裡,他的漢話說的很好,長得也不像胡人。他日日陪我騎馬,射獵,詩賦相娛,可是我發現他是奸細。你猜猜,他如今在哪兒?”
那年他廣招能人異士,由他的叔父舉薦,扶風郡一個美貌少年。他能言善道,又擅騎射,頗對他的胃口,他提拔他一路升官,做了自己的親衛,常随左右。卻在一天夜裡,守衛松懈,隻有他和幾個内侍在場之時,他持刀走向了他的床帳……
劉徹環顧起四周,繼而走到了長廊的中心處。
她随着他的視線擡頭向上看去,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頭頂那盞巨大的燈。
它造型奇特,由層層疊疊的赭色漆架搭建而成,呈水滴型倒懸,仿佛一滴血從心髒滴落,搖搖欲墜。
中間的燈紗極為細膩,相較于紗更為柔和,熾熱的光焰透過瑩白的紗罩散發出來,像初生嬰兒的肌膚般。整張紗雖看上去被分隔,其實并未割斷,不施羨筆,而自成好,如走馬燈一般緩緩轉動。
這詭異豔麗的紅光随着燈影在劉徹臉上緩緩流轉,深黑的瞳孔反襯出異色,穿過高聳的鼻梁直延伸向顴骨,從她的視線看去,像一道血紅的傷口。
“通常這種走馬燈最有趣之處就在燈紗上的畫,赤黃青紫,交相融混,光影之間,畫随水動,就像在看皮影戲一樣。”
他神情癡醉,說到此處似乎想起了什麼,忽而回過頭看她,“你長于西域,沒見過皮影戲吧。”
“一塊上好的皮子極為難得,要從捕捉獵物這一步開始,去佘山深處獵到一頭健壯的牛,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太肥的皮厚油多,松松垮垮,一劃就破,太瘦的曬幹後就沒剩多少了,刻畫的時候還容易幹裂。”
他自顧自說着,她佯作聆聽,餘光已開始打量前後兩座石門,這種石室通常不會隻有一個出口,一定是通往哪裡的密道,密道既為密道,除了劉徹本人,應當不會有人知道。那麼隻要能找到那裡,就可以出去。
似乎意識到身邊人的出神,劉徹輕飄飄投來一眼,她立刻凝神随他一道欣賞起那燈。
這瘋子,到底要做什麼?
“不肥不瘦的健壯黑牛,隔斷脖子放血之後,用最好的刀,從頸部入手,将它的皮完完整整剝下來,用繩索穿孔綁在闆上,然後刮掉表層的毛,楊絮似的紛紛地就落下來,全部清理幹淨後才得出一張完美無瑕的皮。多餘的油脂可以收集起來熬熟,藏在罐中以作潤皮之膏。”
他用手指了指那燈中央的白燭,“他身上油雖然好,隻是少了些,眼見罐中已經見底了,得再備些制些新燭。”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與他四目相對時有些怔愣。
“那上面的燈架是他的骨頭做的,趁着血最新鮮的時候混入漆液中,餘溫尚在,這樣的漆才更牢固,即使在高溫下也不會輕易融化。至于燈紗更是我最滿意的一張,純淨無暇,觸手生溫,如玉似乳……
唯一不足就是他背上的那一顆紅痣,正在中央,躲也躲不開,所以我請畫師在那裡畫了一張羅刹浴火圖。”
他一邊說着,一邊拉着她的手走到了最中心處,她緩緩擡頭,一張睜着血紅眼睛的鬼面羅刹持刀踩火陣直沖而來。
她心中狠狠顫動,胃中霎時翻江倒海。
劉徹似乎很欣賞她的反應,一邊體貼地扶住她手臂,使她不至于腿軟跌倒。“怎麼了?你身後的人沒有教過你剝皮拆骨之術嗎?西域細作,不應熟識此道……”
溫熱隔着布料從他掌心傳來,她隻覺冰涼刺骨,渾身汗毛豎立。
他動了殺念,事情朝着她沒有想過的方向發展了,是啊,他是帝王,她知道她是為複仇而來,目标堅定,步步謀劃。可劉徹不知道,兒女情長,争寵獻媚?這些他不會放在眼中,她一次一次的挑釁破壞,在他看來導向了政治風雲。
的确,在他看來,一個西域胡女莫名其妙出現在身邊,實在可疑。
“陛下的話妾一個字都聽不懂。妾怎麼可能是奸細呢?妾自幼時就随父母移居西域永城,那裡胡漢交界,妾的父母在那兒經營酒樓,大家都知道。妾的母親早逝,父親又在妾十四歲時身故,後來妾就遇見了将軍,也因此急于托付終身,草草成婚。
妾是有攀附陛下貪慕榮華之意,可妾對陛下對大漢絕無陷害之想啊陛下!您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永城查探。”
“你既有攀附之心,為何朕要你入宮你卻百般推辭?”
“因為…因為妾忽然覺得羞愧。”
劉徹冷笑,“哦?為何羞愧?”
“妾嫁與将軍時并不知曉他身份,隻以為是尋常将領,後來見到皇後與陛下,方知金殿繁華,妾心中便升了貪念,妄圖更上一層,做陛下的妃子。
可陛下接近妾的那一刻,妾才恍然驚覺其實妾對将軍是有感情的。将軍待妾深情厚誼,體貼呵護,妾不知不覺早已對将軍情根深種,妾不能做出背叛将軍,損毀陛下名譽,陷親愛于不義之事。所以妾後悔了。”
“後悔?”她說的話,他也一個字都不信。他從袖中拿出一卷長絹摔在她身上,那是她為劉據抄寫的東西。
“你若後悔,這東西為何會落在我手裡?你的這筆字又是從何而來?”
劉徹聲音漸沉,眼中閃爍着一絲微不可查的興奮的光。盡管他知道不可能,卻還是隐秘地期盼着。
程嬌的沉默加重了他的這種期盼,良久,她望着他道,“妾花高價從公主府一下人處中購得平康郡主的字,雖都是些廢稿,但若有心模仿,拼湊起來倒也夠了。”
“就這幾日,便能如此精進?”她的字與她别無二緻,若不是早早訓練過,便是書畫天才。
“其實不難,陛下的字妾亦會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