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正在準備晚飯,家中雖然有一二仆從幫着做活,但她習慣于親自動手,既是多年來的習慣,也是為了兒子的安全,他們出身貧寒,兒子剛正不阿,走到今日這一步,已得罪了太多人。鍋内煮了一鍋新鮮包好的餃子,湯在國内沸騰着,郭氏拿着火叉在竈口翻動裡面的火星。
院子裡寂靜無聲,她卻忽而停下了手中動作,拿着叉子走了過去。
“誰?”
蒼老的聲音吓了程嬌一跳,她在院子裡看見了一個花棚,她想,這倒是稀奇,張延年這樣一個人居然也會種花。聽說他家一直隻有兩個仆人,一個照顧老母,一個跟他入宮中随侍。這花是名貴品種,金貴不說,最麻煩是因為花枝脆弱,照養極其繁瑣,當時她的宮中每日都有十幾個花匠照料,也隻堪堪在回廊兩側種滿而已。張延年這花應當是他自己照料的。
因此她選擇将這則消息放進花棚中,但剛要放下便見張母郭氏拿着火叉走了過來。她穿着一身青藍團花衣裳,鬓間用頭油梳得闆正,無一絲碎發,淺灰的眼睛朝她身旁的那棵石榴樹看了過去。
她看不見?
她揮了揮手,确定她是個瞎子,因而放輕了腳步準備溜走,郭氏的耳朵卻比常人靈上百倍,立刻捕捉到她的腳步聲。她斜着眼睛朝她轉了過來,“誰?出來。”
擔心她喊來旁人,她索性站定,走到了郭氏身邊攙扶住她以消解她的敵意。
“夫人可是張大人的母親?”
郭氏看不見,觸覺聽覺卻十分靈敏,身側之人站在她身後扶住了她的半肩與手臂,她摸到她的手,是一雙細膩柔軟的手,骨架纖細修長,是女子。再往上摸是露出的半截袖子,缂絲的,那便不是殺手或探子。她放下了左手的火叉,露出了和緩的笑容。
“姑娘是來找延年的?”
“我有重要的事要說與張大人知曉。”她說着,将竹簡放在了郭氏手中,鄭重道:“請您一定要把它親自交給張大人。”
郭氏手握竹簡,似乎有些笨拙地在上面撫了撫,收進了袖中。
“你别着急,來,喝杯茶。”
郭氏一邊拍了拍她的手,一邊将她拉到那石桌前坐下為她倒茶。
“不,不必了,東西已經送到,我就回去了。”
“廚上正煮着餃子,早知有客來該多備些飯菜,文刀那小子竟也不知告知我一聲。”郭氏拉着她不放,似是在抱怨,她卻知曉了她的意思。
她還在試探她的身份,按理若是客來定有仆從開門引見,而她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這裡,很有可能是偷偷溜進來的。
程嬌看着這面上和善的婦人,自如地喝了一口茶,“方才在門口敲門許久不見人來,大門又敞開着,我一時着急,就擅自進來了。”
“你常來這裡?倒是沒見延年和哪位姑娘相熟。”
“我家主人認得張大人,派我來送信。”
郭氏颔首,“那也正好,延年往常也是這個時候回來,你親自交給他也更穩妥。”
郭氏話落,程嬌心裡咯噔一下,這個時候?
前院傳來敲門聲,有小厮的聲音傳來,“夫人,大人回來了。”
她的心狂跳起來,面上卻依舊淡定,笑着起身道:“張大人回來了,我去迎一迎他。”
郭氏随她一道起身,走在了前面,程嬌在她身後跟着,等到她推開門,邁出腳步的那一刻,她提起裙擺大布跑了起來。
跳下圍牆,飛奔進廟裡,打開石蓋,她幾乎是順着繩子滑下來。來不及管腿上的刺痛,她又馬不停蹄地跑出金屋,回到了之前的石室。
張延年已經下值了,那意味着劉徹也馬上會來到這裡。
她躺在鋪着竹席的榻上,一邊閉上眼睛,一邊大口出着氣,忽而門外傳來石頭轉動的聲音。她一個鯉魚打挺,縮進了床下。
劉徹點亮了燈燭,将帶來的匣子放在桌上。
“出來吧。”
他将酒倒進兩個酒卮中,泠泠淙淙。
他今夜看起來恢複了正常,阿嬌從床下爬了出來,剛坐下就見劉徹皺眉看了她一眼,“什麼味兒?”
“馊味。”她坐得離他近了一些,“陛下把我關在此處,密不透風,我不被憋死已是命大了。”
她語帶諷刺,劉徹不悅地看了她一眼,“你那身爛袍子還留着做抹布嗎?”捂出一身的汗馊。
她聞言卻将衣裳攏得更緊了,“這是上好的缂絲,一匹百金,妾來這裡的時候可是好好的。”
她低着頭,一副乖順模樣,說出的話卻分毫不讓,直刺他的荒唐。
劉徹冷笑一聲,“一匹百金的缂絲也是朕賞的,你覺得珍貴,朕這裡卻有幾百匹。”
“陛下貴重的東西多,要照拂的人也多,僧多粥少,有喜有悲。将軍雖隻有兩匹布,卻全與我一人。”
他幽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她默默閉上了嘴,對于她,他的耐心有限,還是不要惹毛他的好。
“膳房帶來的吃食,還有西域的葡萄酒,于你而言應當吃的慣吧。”
兩碗黍米飯,一碟煙熏肉,蒸魚,鹵粉藕,一碟紅苋菜……全是她愛吃的菜色,她心中一沉,他在試探她?
“我不愛吃這些菜,夏日本就悶熱,這熏肉太幹,鯉魚又腥刺又多,将軍往日這時候下了朝都是騎馬去午亭坊吳記給我帶那裡的桂花糖藕,蘇記的澆汁酥魚好吃……”
漆碗重重放在幾案上,她再度閉上了嘴,又小聲道,“是陛下要問我……”
“吃菜。”
他盯着她,溫和的聲音中透出冰冷。
她暗暗翻了個白眼,夾了那些菜吃了起來。平日還好,可是在今天,要假裝吃得艱難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從昨天到現在,她一口飯沒吃,還出了許多汗,跑了許多地方。
哪怕是一口白米飯她也能吃得如食仙桃,更何況是她往日就愛吃的東西。但奈何劉徹一直盯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她隻能裝作嫌棄地嚼着,不時喝一口酒。
那道目光太過熾熱,以至于她終于有些受不了,“陛下不吃麼?為何總是盯着我?”
“你不盯着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她一時語塞,心裡将他罵了千百遍,重又拿起筷子,忍着沒有下手。她默念,不想吃不想吃不想吃,一點都不好吃。
劉徹見她停筷不動,親自夾了一筷子魚肉給她,他貼心地将魚皮剝開,剔除靠近肚子上的肥肉,又嫩又瘦的那一塊魚肉放進了她碗裡。
“我不愛吃這……”
“你愛吃。”
他的筷子壓在了她的筷子上,銳利的目光直視着她,給她一種危險的壓迫感。
接着,他又夾了一塊藕片,“吃,這也是你愛吃的。”
她張了張口,看見他冰冷的目光,低頭吃掉了他夾來的藕片和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