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臉色稍緩,但也隻是相較方才,還是那張臭臉,舉杯和她碰了一碰,不待她回應,一飲而盡。
他就這麼沉默地喝了一杯又一杯,她也在他的威壓注視下吃了又吃,直到幾個盤子空了大半,她實在吃不下了,才勸道,“陛下今日喝得已經夠多了,酒多傷身,吃點東西吧。”
“不多,菜還沒吃完。”
“妾吃飽了。”
“這藕是新鮮從禦湖裡挖出來的,廚司鹵了整整一日,加了蜂蜜茱萸醬油。”
他像是沒聽見似的,或者說完全忽略了她的話,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裡。他索性将那碟藕端了過來,移到她面前。
“吃吧,朕看着你吃。”
“妾吃夠了。”她也冷了臉,“妾不愛吃這些東西,也不想再吃下去。陛下要通過我找到誰,想看到誰,那都是不可能的。
因為妾不是皇後,不是平康郡主,她早就死了,陛下要想找她便立刻乘車往霸陵祭拜才是!”
她聲色俱厲,言辭淩冽,而劉徹似乎是醉酒的緣故,并沒有發怒,他聽完她的怒火。提着酒壇緩緩站了起來。
他身軀高大,幾乎完全罩住了她,她仰頭冷視他,心裡有幾分緊張。随即又憤怒,她有什麼可緊張的,憑什麼明明是他薄情寡性緻她慘死,憑什麼她說起這事憤怒的是他?好像她倒欠了他一般。
他鉗住了她手臂,拿起那所剩無幾的酒壇對到了她唇邊。
她扭頭,開始手腳并用踢他抓他,他吃痛直接将那酒液灌進了她喉嚨,也不管她來不來得及吞咽,完全淋濕了她半身。
她咳嗽着,一邊推開他。他将酒壇扔在了地上,随即覆上了她的唇。
葡萄酒的醇香在舌尖慢慢化開,酸澀過後苦味一點一點滲入了每一粒舌苔,柔軟又粗糙地相互摩挲着。
她終于逮到機會咬破了他的舌,帶着血的甜香便随着津液一同生出,翻滾流淌,緊緊包裹着彼此。
她慢慢地似乎也醉了,她抓住了他的手臂,随他在唇舌間癡纏。看着他銳利的眸子漸漸柔軟,水霧蒙蒙。
良久,他忽而放開了她。隻是看着她,癡癡地笑着。
他抱住了她手臂,半是撒嬌道,“不要不理我,我錯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陛下,我是程嬌,不是陳瑜。”她淡淡拉開他的手,他卻狗皮膏藥似的又攬了上來。
“你是阿嬌,阿嬌……阿彘好想你。”
“陛下,你醉了,回去歇息吧。”
她不願面對喝醉的這人,他不清醒,她也連帶着犯糊塗。她甯願看他冷眼相對,也不願見他這般眼神,這般姿态喊她名字。
她的聲音帶着冷意,劉徹直覺她還在生氣,他不要她生氣,她生氣了就會不理他,會朝他扔東西拿鞭子打他,會關上宮門一連幾日不和他說一句話,會傷心地看着他流淚,會坐在石榴樹下呆呆牽着空蕩的風筝線。
然後她宣诏了巫師進宮,她緊鎖宮門,與他出雙入對,同榻而眠……他會暴怒着指責她,他當着她的面殺了人,他的劍甚至對準了她。然後她去了長門宮,她看他的眼神不再憤怒,不再愛慕,如一汪死水,沒有任何波瀾。
再然後長門失火,那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體,白骨森然。
午夜夢回,他總看見她在火中痛苦尖叫的模樣,看着烈焰一口一口撲向她,将她瘦小的身軀吞噬殆盡……
每到那時,他便渾身冰涼地坐起來,整條手臂都在發顫。他不該與她賭氣,他不該将她送進長門宮,他就應該緊緊跟着她,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他的眼睛要每一刻都看着她。
“表姐,阿彘知道錯了,阿彘不該惹表姐生氣,你抱抱阿彘吧,阿彘害怕。”
“怕?你怕什麼?怕我變成厲鬼來找你索命?”
她冷笑着甩開他的手,他膝行着癡纏上來,一雙眼睛血紅地盯着她,淚流滿面。
“鬼也好,人也好,隻要你在我身邊哪兒也不走,我隻怕再也見不到你——”
“滾開。”
她忍了再忍,終于一腳将他踢開,劉徹閉着眼睛仍在呓語,一面皺着眉頭,酒精在他胃裡快速揮發,酒氣上頭,很快昏昏沉沉睡去。
昏黃的燭光照在劉徹臉上,室内沉寂下來,口中撒嬌式地喊着表姐……她每回生氣時他都會這樣喊她,可惜自成婚後她就沒怎麼再聽過這稱呼,她的阿彘越長越大,越來越獨當一面,他臉上的神情也叫人越來越捉摸不透。
外祖母死了,他變了,一切都變了,可她依然活在幼時隻有阿彘和阿嬌的夢裡。
她不甘心,憑什麼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就背信棄義,憑什麼他要如何就如何?從前她一句話就能讓他宮裡的宮女被貶出宮,而後來她隻是要将衛子夫趕走,他卻百般維護,為了她與她争吵,甚至兩人大打出手。
她垂下目光,帶着複雜的心在他臉上流連,少年鬓間已有幾根白發,胡茬青黑,臉更瘦削了……
往昔的歲月如流水撫過心間,甜柔過後帶着無盡冰涼,她按下心底的漣漪,長歎了一聲。
劉徹,你究竟要如何?
張延年剛一進門就聽見母親急切的呼聲,“姑娘,姑娘?延年快拉住她!”
“母親,我在這兒,怎麼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朝四周張望,郭氏道,“你沒看見那姑娘嗎?”
“什麼姑娘?”
郭氏知道那女子已然離去,也并不像她說的那樣與延年相識,她從袖中拿出一道竹簡,“方才有個姑娘溜進家中,讓我把這個交給你,說是很重要的事情。”
延年接過竹簡,上寫着,将軍征戰,帝囚霍婦于宮,生不如死,望大人相救。
他看完将竹簡丢入了火中,皺了皺眉。
“是母親見過的人嗎?”
“應當是宮裡的人。她穿的是缂絲的衣裳。”郭氏道。
缂絲……缂絲極為難得,宮中隻賞賜了幾個親眷,不過每人兩三匹而已。她說奉主人命而來,連下人都能穿上這樣的衣裳,也隻有宮裡了。難道是皇後?
不,皇後自己亦有黨羽,怎麼找上他這素不相識之人?
那就是霍府中人。
這消息着實讓人驚駭,可以說是匪夷所思,可空穴來風,即便是栽贓陷害,也沒人會用這消息坑害他……他皺着眉頭思索良久,牽了馬往外疾馳而去。
“延年,你去哪兒?飯還沒吃呢。”
“我去将軍府一趟,您先用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