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傅說你好你便是真的好了麼?為人需自謙自省,萬事沒有最好隻有更好,你年紀尚幼,更要謹慎持身。不可為了一點成就沾沾自得,志得意滿。既空閑下來,便勤勉詩書,嬉戲遊獵隻會玩物喪志。”
劉據本高昂的興緻被一盆水澆滅了,他低下頭來,“可是父皇不也喜歡遊獵嗎?”
“他和你不一樣。”衛雲道,“你父皇當年有大長公主、太皇太後鼎力支持,穩坐太子之位多年,因此他做什麼都可以。可是你不一樣,你雖然是你父皇的長子,可是他還年輕,将來還會有更多的孩子。你現在的安逸是你舅父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拼來的。”
她扶着劉據的手,緩緩蹲下身來,“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傷口嗎?最早最重的一次是你還在我腹中的時候,當時的陳皇後為了争寵,把我扔在掖庭用鞭子抽打,你舅父一腔孤勇掙脫了長公主的追捕,越過禁衛闖進皇宮,生生為我抗下了二十鞭,他護着我的肚子忍受着他們的捶打,陛下趕到時他已經血肉模糊,休養了整整一個月。
也是這一次陛下發現了他的英勇,後來他從軍中一個小官做起,漸漸到侍中,太中大夫,匈奴一戰封侯拜相……而今他也打不動了,你表兄又接着他上了戰場。
“據兒,母親出身低微,我們走到今日并非易事,你時時刻刻都要記得要謹慎,不能讓人發現你的錯處,知道嗎?”
劉據悶聲點了點頭,“他們說母親是惹怒了父皇,所以被關在這裡不能出去,是真的嗎?”
衛雲搖搖頭,“據兒放心,母親是為了給你舅父和表兄祈福要閉關不能出門,等他們回來,母親就能出去參加他們的慶功宴了。”
聽見兒子對自己的擔憂,她終是忍不住心頭一軟,露出了些許欣慰的目光。她擡手想要為他正一正發冠,劉據卻似乎有些訝異,下意識退了一步。
他頓了頓,耳根微紅,“母親沒事兒臣就放心了。”他對她微微彎了身,“兒臣告退。”
衛雲看着那瘦瘦小小的背影遠去,不禁感慨,還真是個孩子啊——
弟弟十一歲的時候可沒這麼天真,他帶着姐妹幾人一路從家長逃難過來,扛起了兄長的責任,他珍惜每一個向上爬的機會,也比據兒更聰明機敏。
據兒自幼生在天下最尊貴的地方,受着祖母王皇後的疼愛,絲毫不覺身邊危機的存在。安逸太久會磨滅面對危險的敏銳本能,她每每提醒他這一點,可奈何一人之力無法扭轉。
宮中教導的太傅都是世家子弟,世代為官,這樣的人隻能養出一隻乖順聽話的兔子,尤其是這個江少傅,早年與陳家交好,作風浪蕩,喜好奢華。據兒身邊的人真該換一換了……
衛雲長歎一口氣,吾兒啊——娘總希望你能再聰明一些,再沉穩一些,脫去稚氣,獨當一面,隻有你早日成長起來,這些親人才不用為了你受這般多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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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延年散朝後不知不覺走到了長信宮,大門緊閉,院牆高聳。隻有一棵合歡樹的枝丫伸到了牆外,引得他駐足遙想。
陳皇後如此,衛皇後亦如此,前人之鑒,後人步趨,可見帝王無情。
他正擡頭看着,忽而一個少年映入了他眼簾。他仿佛剛從裡面爬上來,匍匐在粗壯的樹幹上,摸到了牆頭,二人對視一眼,他似乎瞳孔一震,險些脫手掉下去。
張延年忙抓住了他的手,砰地一聲他砸在了他身上。
“嘶——”張延年摸着胸口,神情有些痛苦。
劉據忙爬了起來,将他扶起,“你…你沒事吧。”
張延年擺擺手,緩緩站了起來,他這才認真打量起身前的人,又拜了一拜,“臣惶恐,讓太子殿下受驚了。”
劉據的确是有些受驚,見那人喚他太子,有些慌張地背過身去整理衣冠。
張延年默默撿起了地上一塊玉佩在他跟前蹲下,系在了他腰間。劉據的手有些僵硬起來。
張延年笑了笑,“殿下見過臣?怎麼如此緊張?還是嫌棄臣的手髒了殿下玉體……”
劉據鎮定了下來,重又換上一副老成的模樣,“孤才不會緊張,你是誰?為什麼在長信宮門口鬼鬼祟祟?”
“臣是禦史府張延年,剛剛從刑房出來。”他說着,看了一眼自己衣袍上幹涸的血迹,“臣姿容不端,殿下見諒。”
劉據心中好受了幾分,“孤不介意,你起來吧。你還沒說你為什麼在這,這裡有你認得的宮女麼?”
張延年笑了笑,“臣隻是被陛下訓斥了幾句,心中不太平,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裡。此處…也算是有臣相識的宮人吧。不過她已經不在了。”
“出宮嫁人了麼?如果是調到别的宮裡孤可以幫你把她調回來。”
“回不來了,她已經嫁了人,可是過得并不好,我心中遺憾郁悶。”
劉據感歎一聲,“女子為何都是所嫁非人,就沒有一對夫妻是恩愛的麼?”
“其實他們起初大多是恩愛的,天長日久,情消愛馳。感情這種東西,最經不起消磨了,就像缸裡的水,用一點少一點。隻有再灌再添,才能持久下去。殿下猜,水源在哪裡?”
劉據默了默,“在權柄之上。”
盡管母親說過多次,他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他并不喜歡這一說法。
張延年笑了笑,“臣以為在于權衡二字。”
“願聞其詳。”
“天地陰陽,男為天,女為地,男為陰,女為陽,天地無高下,陰陽無弱強。實則二者本相生相伴,卻又相對相抗。情非兵法,敵進我退,敵強我弱,一味退讓隻會滋生輕慢。你進我進,你強我強,平衡統攝,方能持守。”
劉據沉思了一會兒,“你叫張延年?”
“是。”
“我看你能言善道,怎會被父皇訓斥。”
聞言,他無奈笑了笑,“臣出身不好,以小吏起家,刑獄之事更多在器物捶煉,犯人說,我錄下即可。言語辯明與拷問實情不相幹。這也隻是我與殿下一點輕狂言語罷了,還望殿下莫要告訴他人。”
“可惜了……”劉據輕歎,繼而道,“你放心,孤不會告訴别人。你若無事,可以去東宮坐一坐,少傅近來講的一些東西,孤還有些不明白,大人可願意?”
他彎下了腰,“臣不勝榮幸。”
張延年跟在那小人身後慢慢直起了身子,他眼中的驚喜褪去,露出了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