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過親。那天,葉然在顧瞻的相機裡看到了岡仁波齊的日出、酣睡在非洲大草原的花豹、安第斯山上展翅飛翔的火烈鳥......
在葉然的幾十個相親對象中,顧瞻留給她的印象最好。既因為他對生命的無限熱愛讓她感動,又因為他的舉止。
他會在她晚到半個小時後微笑着說沒關系,眼神真誠得讓人不會産生一絲懷疑。
會幫她拉開椅子,剝掉蝦皮,把蝦肉蘸好醬料放在她的盤子裡。
她講話時,他會看着她的眼睛,表情随着她講的内容而變化。微微皺眉,是不贊成她把工作和生活混為一談。欣然點頭,是贊賞她又完成了一份精彩的廣告案。
“你對所有人都這麼體貼嗎?”送她回家的路上,葉然問。
“這就算體貼?”顧瞻反問,“這不是基操嗎?”
葉然心想,這要是基操,那及格線也未免太高了。
不過,她還是在目送顧瞻離開後利落地發信息——我們不合适。
微信彈出“為什麼”,她回複:浪費你的時間,我很抱歉,但我們不要再聯系了。
原因她心知肚明——每次和别人坐在一起,看到對方光鮮又坦誠,她都感覺自己像個随時會露出馬腳的小醜。
一旦朝夕相處,精心僞裝的面具早晚會破碎,自信明媚的都市麗人不在,取而代之的将是一個患得患失、近乎神經質的瘋子。
如果他無法容忍我半夜三更抱着圓圓又哭又笑怎麼辦?
如果他厭倦了聽我沒完沒了地抱怨老闆和客戶呢?
葉然想,在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會真正包容她,無論她表現得多麼癫狂,那人都會送上擁抱,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背說:“别淘氣啦,吃根辣條緩緩吧。”
而現在,這份關懷不再屬于她。
葉然看了一眼顧瞻的後座:“恭喜你覓得佳人。”
“佳人?”顧瞻笑,“她是我表妹,要是對象,我就不敢和你打招呼了。”
男德界的楷模。葉然在心裡點了個贊。
顧瞻說:“副駕位還給你留着呢。佳人,你什麼時候賞臉來坐坐?”
葉然見顧瞻的神情不像說笑,不想釣着人家:“别這樣,你還是找......”
一聲尖銳的鳴笛打斷了她的話。
車流松動了。白浔徑直往前。兩輛車錯開一段距離,她将車窗關上。
“尾氣太重,嗆得人難受。”白浔酸溜溜地說,“你的社交手腕挺厲害的,和誰都能搭上腔。”
以前,葉然在外人面前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以“文靜怯生”著稱,兩人出門,葉衡總要一再叮囑她保護好葉然,讓她别受欺負。
“能不能不要裝?”私底下,她問葉然。
明明在她面前放肆得像條狗,撒潑、打滾、咬人一條龍,周圍再多一個人,葉然立刻變臉,柔柔弱弱地躲到她身後,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貌。
拎刀追擊聶許,是葉然少有地在外人面前露出獠牙,那個場景讓她直呼“得勁兒”。
“我沒有裝。”葉然一本正經地解釋,“這叫‘選擇性親密’。”
“我可謝謝您嘞。這波親密,我選擇不要!”
年少時,她拒絕無效,滿腹牢騷,卻又為得到這份獨一無二的待遇而暗喜。
如今......
一個小時前,白浔以為将要面對一場狂風暴雨,她懷着期待,想把之前沒有在公司出手的架補上。
也許酣暢淋漓地打一架,前塵恩怨就能一筆勾銷,也許歇斯底裡、嚎啕大哭一陣,所有的怨恨就會煙消雲散,往後,她們就能相親相愛地過日子。
白浔等了幾分鐘,預想中的風雨沒有到來,心裡空落落的。
還有一個更讓人頭疼的問題——
久别重逢,葉然的變化極大,她似乎對誰都能熱情得起來。
遞出口香糖的時候,白浔腦海中浮現出一口浴缸。
昨晚,葉然像泥鳅一樣在水裡翻滾,一條手臂摟住她的脖子,非要将她拉進去。
“快來蹂躏我!”葉然眼神迷離,臉上泛起紅暈,“幹嘛扭扭捏捏的?大家都是成年人。”
她要捂住葉然胡說八道的嘴巴,卻被咬住手指。
“我會對你負責的。”葉然說,“開出租多累啊,從明天起别幹了,我賺錢養你,你負責吃得白白胖胖的就行了。”
或許是受不了她一再撥開她的手,葉然委屈得掉眼淚:“是不是我說錯了話惹你不高興?我不是有心的,我向你道歉。”說話間,還在拉扯她的衣服,“拜托了,求你不要嫌棄我。”沒能如願後,又堵氣般地推開她,“你走!離我遠一點!我要重新搖一個人。”說着,抓起手機就要搖一搖附近的人。
把神昏意亂的人安頓好後,她問方可:“她這種症狀多久了?”
“今天頭一回。”方可說,“她受的刺激太大了,在尋找發洩口。”
“以這種方式?”
回公寓的路上,白浔想,方可并沒有寸步不離地守着葉然,對她的私生活,也未必全然了解。
隻是,當初那個清純天真的女孩兒,為什麼變成了這副模樣?錐心的痛猝不及防,她在車裡泣不成聲。
“過獎!”葉然刷着手機,“社會人,社交手腕不上道怎麼行?”
微信上喬峤建了一個“駐凡大使館”群,成員除了四個女孩兒,還加了方可和聶許。
“要說社交手腕,喬峤才是一流。”葉然掩飾好小心思,故作随意地問,“你和喬峤,是什麼關系?”
鐵闆事實擺在眼前,她還是不甘心,非得親耳聽到白浔說清楚,她才能斬斷最後一絲奢望。
朋友。還得加上限定詞,普通朋友。葉然自相矛盾地預設答案:“關系一般,看似親近,都是假象。”
白浔沉思了片刻。不是思考該如何回答,而是探究葉然的腦回路——她為什麼這樣問?關心,八卦,還是其他什麼心理?
就像她嫉妒葉然和粒粒共享一杯酒,葉然也在嫉妒她和喬峤熟絡嗎?
白浔仔細回憶了一下,并不覺得自己哪個舉動出格。
葉然懸着心等了四五秒,放棄追問真相。
算了,她想,才剛被猛/插了一刀,餘痛還沒有褪散,再受一擊,她估計會跳車而逃,在車流竄動的大街上再來一次狂奔。腿還在疼,她的血肉之軀經受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折騰。
“這輛車不錯,花了多少銀子?”葉然沒話找話,拿起車前擺放的小彌勒,“純金還是鍍銅?”
從重逢的那天,她就有一個疑問,白浔一身名牌,座駕裝飾也價格矚目,她哪來的這麼多錢?
葉衡的遺産加上賠償金,支撐白浔國外讀書還行,再要奢華一些,就不能夠了。
她查過白浔的前東家,員工的薪資和福利的确可觀,但以白浔的揮霍程度,是鐵了心要做“月光族”?
“月光”不符合白浔的性子,于是她猜測,難道白浔解鎖了秘不外宣的緻富經?
她興緻盎然,想找白浔套近乎取取經,隻是一直沒有如願。
這話在白浔聽來,變了個味。
先問她與喬峤的關系,随後扯到車子和佛像的價格,意思不言而喻。
她忽然想起,她剛加入M的時候,隐約聽說有人私下議論,宋焘特意挖她過來,是别有用心。
無聊的家夥!女生容貌出衆,便對她的才華視而不見,轉而去捏造另一種可能性,樣貌平平,則評頭論足,言語中不乏中傷。怎麼能有如此大的惡意?
那天,白浔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氣沖沖地要去揪出那個信口雌黃的人,當衆給她些顔色瞧瞧。轉念一想,又打住。
她決定用時間證明,宋焘花的每一分錢,都是為她的創意和辛勤而買單,他們合作,是智慧與信任的碰撞,光明磊落,别無其他。
兩個月後,她用一支廣告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流言落荒而逃。
“你想說什麼?”白浔冷冷地問。
葉然沒有察覺到白浔的情緒變化,她沉浸在實現财富自由的幻想中。
愛不能分享,但緻富密碼可以适當地傳授。雖然年少時立下的誓言大多已經作廢,但“有福同享”還是有必要堅持下去。
“我羨慕你多金。”葉然直奔主題,“你的銀子,除了薪資,都怎麼弄來的?”
“你說呢?”
白浔基本确定,葉然沒往好處想。
她居然和那些嚼舌根的蠢貨一樣懷疑她的操守,這令她憤怒。
白浔心一沉,破罐子破摔。
“我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她氣定神閑地說,“獨自闖蕩的貧窮留學生和富二代,還能是什麼關系?”
見葉然的眼神中透出不解,她冷笑,裝得倒挺驚訝,你不正是這麼想的?繼續添油加醋:“我們的關系非常純粹,她釋放寂寞,我得到補償,各取所需,皆大歡喜,僅此而已。”
葉然錯愕不已。她本來以為是單純的戀愛關系,沒想到......
“挺好的。尊重。祝福。”她盡力保持平靜,“挺好的,挺好的。”
“是純金。”
白浔入戲了,某寶百元以内還包郵,在她嘴裡,堂而皇之地提升到了上萬。
“喜歡的話,送給你。我再買一尊,或者讓小喬再送我一尊。”
葉然沒有接話。
白浔又說:“我的所有行頭,衣服、包包、座駕,都是小喬送的,所以,我也不了解這些東西值多少銀子。”她瞥一眼小彌勒,“你拿走它,别客氣。”
“不用,謝謝。”
葉然物歸原位,看向窗外。
昏黃的路燈下,走着許多塗得五顔六色的塑料人,他們不停地在她的視線裡穿梭,似乎每個不經意的眼神,都會輕而易舉地戳破她的心髒。
一切都說得通了。一個愛熱鬧的人,不再熱衷于社交,刻意與身邊的人保持距離,是因為——
不想惹得金主不高興!
要有所得,必有棄舍。
等一下!葉然從煎熬中抽離出來,喬峤表現得乖巧聽話,完全不像占據主導位置的樣子......
她沉思了片刻,釋然。
沒準是人家的情趣吧,況且,以白浔的魅力,足以讓任何人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甚至遍體鱗傷,終究念念不忘。
“我以前也挺純情的,隻不過,受過踐踏後,就不再當回事了。”白浔說,“我的全部純情,在十多年前,一夜之間,全都葬送在了公園裡。”
提及公園,葉然瞬間被愧疚和悔恨圍得水洩不通。
“我當年實在過分!”她在心裡審判,“罪無可恕,無期徒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