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天穹如墨硯傾翻,濃稠的夜色裡唯有幾點寒星碎玉般嵌在天幕。蘇彥清帶着三十餘手下蟄伏在吳宅外的槐樹林中,各人皆着夜行衣,兵刃掩在袖中,連呼吸都壓得輕淺。夜風卷過枯枝,發出細碎的沙沙聲,與衆人胸腔裡擂鼓般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恍若一張無形的網籠罩着這片寂靜的宅邸。
戌時三刻,更鼓聲聲撞破夜幕。寺丞王仲年裹着一襲玄色鬥篷,果然出現在了巷口。他袖中百金随步伐輕晃,金錠相擊發出細碎的清響,在靜谧中格外刺耳。兩列打手左右護持,腰間佩刀在月光下泛着冷芒。行至吳宅門前,衆人皆頓住腳步——門環上挂着個油紙包,内裡字條已被夜露洇得發皺,墨字暈開些許,卻仍可辨清:大人需親逾犬窦而入吳宅,置百金于内,再往後園涼亭瓦礫之下取罪證。
“鑽狗洞?”一打手撓了撓頭,粗眉擰成一團,目光落在牆根那尺許高的犬窦上,“大人,咱慣會翻牆,這洞怕是……”話音未落,便被王仲年一記眼刀截斷。寺丞咬牙扯下半片衣襟墊在膝頭,錦緞擦過掌心時發出細微的簌簌聲:“那乞丐既能從你們手裡溜走,此刻必在暗處窺伺。若不從命,罪證恐難到手。”他瞥向院牆上斑駁的爬山虎,忽覺某處陰影似有異動,枯葉輕顫間仿佛藏着一雙窺視的眼睛,忙擡手掩口咳了兩聲,袖中沉香氣息混着夜色漫開。
王仲年挑了兩個偏瘦的打手随他蜷身入洞,玉帶銙刮過磚石的刺耳聲響裡,王仲年聽見一打手嘟囔:“早知該帶矮腳虎來……”話音未落,膝蓋已撞上碎石,疼得悶哼一聲。王仲年膝頭的衣襟很快被露水浸透,涼意滲進肌理,他卻無暇顧及,唯有盯着洞口外的微光,如困獸般蜷伏着往裡擠。
甫一落地,一股花香撲面而來。檐角殘雪未消,青瓦泛着冷白的微光,朱漆門框雖有些許剝落,卻隐約可見新拭的痕迹。王仲年摸出火折子,剛要照向瓦礫,忽聞前街傳來拍門聲:“開門!巡夜!”
“不好!”王仲年瞳孔驟縮如針,後頸瞬間沁出冷汗。他慌忙将濕透的字條揉成紙團塞進靴筒。轉身欲往後院逃竄時,玄色鬥篷卻被斑駁的石欄勾住,錦緞撕裂聲如夜貓抓撓窗紙,刺得耳膜生疼。他踉跄着往前撲,腰間玉帶銙磕在石柱上,迸出幾點火星。
門外刀光閃處,金鐵交鳴!纏鬥不過須臾,黑衣人或被反剪雙臂按倒在地,或被利落擊暈。蘇彥清使了一下眼色,陳聘便飛身掠至朱漆大門前,隻見他沉腰紮馬,運足十成内力踹向門栓,“咔嚓“聲中木屑飛濺,門軸發出垂死的吱呀,整扇大門轟然向院内傾倒,驚起滿地塵埃。
“什麼人?”衆人持刀沖進吳宅,月光在蘇彥清的玄服上鍍了層冷銀。兩名打手本能抽刀,刀刃相撞聲驚飛梁上夜枭。王仲年趁亂滾到牆根,卻見陳聘刀光一閃,已卸了黑衣打手的短刀。
蘇彥清從旁接過燈籠,燭光照在寺丞王仲年的臉上,映出他豆大的汗珠。”原來是……寺丞大人。”蘇彥清繞着王仲年轉了一圈,慢悠悠道:“我當是誰呢,王大人深夜私闖民宅,意欲何為?”蘇彥清用刀尖挑起王仲年滑落的荷包,十錠官銀骨碌碌滾了一地,“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按律法,'夜無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若再持械拒捕……”
“蘇大人誤會!”王仲年強作鎮定,後背冷汗卻浸透中衣,“本官...本官正在查案!”
“查案?”蘇彥清踢開腳邊瓦礫,露出半塊刻着“吳“字的斷磚,“吳府已荒廢十餘年,那吳老爺如今也早已駕鶴西去,不知道王大人查的哪門子案?”
“吳大人雖已歸逝,但——但這宅中近日住進——進人了,下官正是準備查他一查,萬一是什麼盜匪可就辱沒了吳大人。”王仲年磕磕巴巴解釋道。
蘇彥清忽然笑道:“可是查到了什麼?”
“還——還沒。”王仲年喉間發苦,心下暗想自己明明還未暴露,這蘇彥清為何此時偏偏在此?
“哦,也就是說,王大人案子沒查清楚,還偷盜人家錢财。”隻見蘇彥清突然從袖中取出律例冊頁:“王大人聽好了——'諸夜入人家,杖八十'。若入戶索取财務還要按“貪贓罪“論處...“他指了指地上的官銀,“贓滿一貫便要流放,你這百金……”
“這錢不是吳家的!”王仲年脫口而出。
“哦?”蘇彥清挑眉,“那是誰的?”
寂靜如鐵,壓得人喘不過氣。王仲年與蘇彥清共事亦有數年,知道此人擅拿律法當刀使。他攥緊拳頭,指甲刺破掌心:“是...是友人所贈。”
“友人姓名?”蘇彥清翻開空白供狀,“王某人不說,本官便按‘私闖民宅兼挾帶不明财物’定罪了。”
王仲年此刻有苦說不出,此時若胡謅個人來,眼前這人必會刨根問底,甚至連這金銀的煉造之處都要細究,若最後連累了相爺,别說自己的性命,恐怕連妻兒的安危都難保。他喉間泛起腥甜,終于頹喪垂首:“王某人無話可說,蘇大人要如何處置?”
“按律,先杖八十。”蘇彥清擲下供狀,朝旁人吩咐道:“等他簽完字,畫了押,先押回地牢。”
亥時初刻,大理寺廊下。陳聘忍不住開口問道:“大人,咱折騰半夜,就為了明兒打他一頓?”
“八十杖足以讓他三個月無法當值。”蘇彥清頓了頓又道,“明日的折子再參他一本,教他再也回不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