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盡頭,景象豁然開朗,卻并非坦途。
一個身着灰色僧袍的年輕身影正盤膝而坐,周身散發着柔和卻堅韌的淡金色佛光,形成一個半圓形的光罩。光罩之外,粘稠的怨氣如同活物般翻湧、撞擊,發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聲,卻始終無法侵入分毫。正是淨梵。他臉色微微發白,額角沁出細汗,顯然維持這護罩抵禦如此龐大的怨氣消耗甚巨。
光罩邊緣,楊缈缈和楊缥缥這對雙胞胎正背靠背警戒。楊缈缈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刻滿精密符文的機關弩,弩箭上流轉着青白色的破邪靈光,對準了怨氣最濃郁的方向。楊缥缥則蹲在地上,飛快地調試着一個半人高的、形似蜘蛛但腿部受損嚴重的機關獸,那“咔哒”聲正是她試圖修複關節發出的摩擦聲。機關獸的外殼上布滿了刀砍斧劈的痕迹,還有幾處焦黑,顯然經曆過激烈的戰鬥。
而在他們不遠處,靠牆站立着兩名身着昆吾内門服飾的年輕弟子。其中一人正是之前與楚回玉他們同行的那位。他們臉色煞白,佩劍雖已出鞘,劍尖卻在微微顫抖,眼神中充滿了驚懼和一種深切的茫然。他們身上的護體劍氣明滅不定,顯然在這怨氣沖擊下也倍感壓力,遠不如淨梵的佛光來得穩固。
“淨梵佛子!缈缈!缥缥!”江晚檸看清是自己人,心頭一松,立刻閃身進入佛光護罩的範圍。那粘稠的怨氣被隔絕在外,頓時感到壓力一輕。
“江師妹!”楊缈缈驚喜地回頭,緊繃的神色稍緩。楊缥缥也擡起頭,快速問道:“你沒事就好!”
淨梵緩緩睜開眼,聲音帶着一絲疲憊卻依舊沉穩,“此地的怨氣中,似乎有昆吾劍意殘留的冰冷煞氣糾纏極深,如附骨之疽。”
“昆吾劍宗?”那兩名昆吾弟子聞言,身體猛地一震。其中一人,名叫趙乾的,急切地開口,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江……江道友,你剛才說這是血陽之戰?這定西堡的慘狀,是百年前那場對抗魔潮的……”
“魔潮?”江晚檸眉頭緊鎖,打斷了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兩名昆吾弟子,“你們昆吾宗……是這麼記載此戰的?對抗魔潮?”
趙乾一愣,下意識地點頭:“宗門典籍記載,百年前西陲魔災爆發,定西堡首當其沖,遭魔潮主力圍攻。昆吾宗應人間王朝之請,由……由上代劍尊蕭青漪前輩率領部分精銳前來援助。然魔勢浩大,劍尊為尋魔主蹤迹,隐忍未發,最終雖重創魔主,但定西堡……不幸城破,軍民……死傷慘重,此乃不得已之犧牲。”他的語氣越來越弱,尤其是在說到“犧牲”二字時,目光觸及周圍這宛如地獄的景象,聲音幾乎微不可聞。顯然,典籍上冰冷的文字與眼前這浸透了百年怨毒的煉獄形成了巨大的沖擊。
“不得已的犧牲?呵……”楊缈缈發出一聲冷笑,機關弩指向趙乾,“看看這滿城的怨氣!聽聽這無聲的哀嚎!什麼樣的‘不得已’,能讓數萬生靈在絕望中化為百年不散的怨靈?你們那位劍尊,當時到底在等什麼?!”
趙乾被她的氣勢所懾,臉色更白,嘴唇哆嗦着說不出話。另一名昆吾弟子,李肅,則強撐着反駁道:“魔主兇險狡詐,劍尊大人定有深意!豈是我等弟子可以妄加揣測!犧牲……犧牲在所難免!”
“深意?”江晚檸的聲音冰冷,她的話音未落,仿佛是為了印證,巷子深處,那翻湧的怨氣之中,驟然傳來一陣極其清晰的幻象碎片:
震天的喊殺聲不再是面對魔物的詭異嘶吼,而是充滿血腥與蠻荒氣息的咆哮!殘破的城牆上,不再是扭曲的魔影,而是身披獸皮、頭戴狼首骨盔、揮舞着彎刀的彪悍騎兵!他們如潮水般沖擊着搖搖欲墜的城牆,箭矢如雨落下,帶着北地特有的鐵簇寒光。守城士兵浴血奮戰,口中吼出的不再是“魔物”,而是充滿刻骨仇恨的——“北狄狗賊!”
幻象一閃即逝,但那鮮明的特征——獸皮、彎刀、狼首骨盔、鐵簇箭矢——無不指向一個事實:這是凡俗王朝間的戰争!是北狄大軍!
“北……北狄?!”楊缈缈和楊缥缥同時失聲驚呼,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淨梵低宣一聲佛号,聲音帶着深沉的悲憫:“阿彌陀佛……非是魔潮,而是人禍!這沖天怨氣,源自同胞相殘,源自……被修仙人抛棄的絕望!”
“不可能!”趙乾如遭雷擊,踉跄着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牆壁上,臉上血色盡褪,“怎麼會是北狄?宗門典籍明明記載是魔災!是魔潮!劍尊大人是為了誅殺魔主……”他的信仰仿佛在這一刻被狠狠撕開了一道口子,宗門灌輸的“崇高犧牲”叙事在鐵一般的怨念幻象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李肅也呆立當場,握劍的手無力地垂下,喃喃道:“那……那不可能,這是劍尊大人啊。”一個可怕的、亵渎的念頭在他心中瘋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