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他旁邊。低着頭。
他左手慢慢揉着我頭發。什麼都沒有問。隻是說:“偶爾發作一次,不要怕。你會克服它的。”
他來了。他在。如同特效藥。我逐漸恢複平靜。站起來去洗手間洗把臉,才發現自己頭發蓬亂,滿臉淚痕,像個瘋子。
我整理好自己走出去。看到他坐在沙發上,看不出什麼殘疾的樣子,一如從前的他。可他的右手在痙攣手指無意識抖動,昭示着身體的主人早已不複當初。我啞着聲音問:“你會不會累?”
“不會。别擔心我,檸檸。”
我倒了一杯溫水放在面前。茶幾淩亂上面有我的各種雜物。
“喝點水。”
“嗯。你也要喝。”他聲音比平時輕。更溫柔。
不知坐了多久,他說讓我帶他參觀一下。
我幫他坐回輪椅。
房間不大,兩居室,一個大點的主卧,次卧很小,隻能擺的下一張一米二的小小單人床,廚房也很小,不過陽台還算寬敞,我養了一些花草。我最喜歡這個陽台,晚上在這裡吹吹風,很是舒爽。
紀春山駕駛着輪椅,進入陽台。門口有一枝月季枝條旁逸斜出的攔在門口。我本想剪掉的,但見枝端還開着花,又不舍得。所以每一次進出陽台都是手動把它撥開。花枝的高度正好在紀春山坐着輪椅面對的正前方。
我本想幫他把枝條移開,可他想完全沒有看到一般,推動操縱杆徑直往前。整個花朵迎面撞在他臉上,他一驚,停下來。
我覺得有些反常。
繞到他前面。
他好像驚魂未定,半晌才說:“這朵花出現的好突然。”
突然?
它不是一直在那裡嗎。
我不解。
我驟然有種不好的感覺。握着輪椅扶手,正對着他,語氣試探問:“哥哥,你的眼睛沒什麼事吧?”
他頓了頓。而後,笑笑:“還是被你發現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
“怎麼回事。”
“視野缺損。我如今看不見前方偏右的東西。有一塊視野是空洞的。”
“那……你現在能看到我嗎?”我聲音艱澀。
他揉揉我的頭,笑了:“看不全,我有視力障礙,但我還不是瞎子。你别這樣看着我。”
我蹲下來。握住他的手。
“之前怎麼不和我說。”
“沒必要和你說啊,又不是特别影響生活。我已經習慣了。”
“所以你,不再畫畫了。”
“對。”
“對不起,我之前還提議……”
“喂,檸檸,你别這樣凝重。”他笑着:“什麼的,生活多點麻煩而已,但我,喏,已經很多麻煩了。”
“會更糟糕嗎?”
“不知道,可能會,可能不會。”
“你應該早些告訴我的。”
“告訴你又能如何呢,也不能改變什麼。沒事的,你看我,不是還能打牌嗎,哈哈。”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輕松,還是因為我今日恐慌發作,他故作輕松不給我心理壓力。
外面起了風。
他把腿上的毯子遞給我。讓我披着。
“哥哥,你有喜歡過誰嗎?”
紀春山一怔。繼而神色如常。“當然。”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轉頭問他。
“無法自控的想念,不能掩藏的關心……以及,自私地想要占有。”
他深深看着我。
“白祁說他喜歡我。”
“我知道。”他悠悠說,眼睛看向遠處,而後轉頭看我:“你喜歡他嗎?”
“應該不算。不過他母親也不會同意的,畢竟在她看來我的身份配不上他。”
他左手拂了拂自己被風吹亂的頭發:“檸檸,你學哲學的,應該知道人的價值不是容易被他人打标的。”
我苦笑。
“對,我是學哲學的,可是從小到大我積攢了太多的驚惶、不安、自卑和猶疑。所以不知道哪個節點,理智就會被這些淹沒了。”
他也笑笑:“我不是你,我不能替你原諒。但我仍舊要開解你,至少,你在我這裡,是無比珍貴的。”
倏地。
我的心髒像漏了一拍。
他的眼睛在晚風中發亮。那是未經困苦的眼睛,坦蕩、幹淨,直直看進我心裡。
我坐在地闆上,和他并排。他坐着輪椅高出我許多。他垂目看着我:“檸檸,人沒有感同身受。但我想,我可以盡可能地理解你。正如同你們都無法體會我不良于行的心情,但你們都選擇包容了。”
“那是因為心疼你。”我輕輕說。
是真的心疼。直至此刻,他的右手綿軟放在手托裡,他能自由支配的隻有他的左手而已。
紀春山良久沒有說話。而後欲言又止。
“哥哥,你要說什麼?”
“哈哈,沒什麼,等更适合的機會再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