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手新項目之前,二哥張懷文恰好出差來了吳城,返程恰是周六清早,知道我想回去看望紀春山,他索性邀我同他一起回。
我正要打電話給紀春山,被他按住。
“他最近周末早上複健,下午做兼職。忙得很,我約他打牌都約不到。你這次回去别告訴他了,給他個驚喜。”張懷文抿嘴含笑說。
“什麼?”我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紀春山在做兼職?
張懷文看着我下巴要掉下來的樣子,大笑:“我們也難以相信,但他現在确實挺忙。這家夥,向來都是我們幾個中最閑的,現在忽然忙碌起來,我都有點不适應。”
“哥哥身體吃得消嗎?”我和紀春山經常晚上睡前會通電話,他從未提起過自己工作的事,也閉口不談讓我回賓城或者陪陪他。從前我在澤成上班,他總是說何必要辛苦工作,然後時不時抱怨自己這裡不舒服那裡難受,讓我回來陪他。而今他隻字不提,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腔調,隻說自己身體有了點進步,讓我不要擔心,好好工作。
“他啊,身體因為實驗療法倒是有些改善,隻是他的胃已經變得很差了,還經常頭暈,我有時候真納悶他這樣是否得不償失。”
我和張懷文一并回到賓城。他讓他的司機送我去看紀春山。他到了公司,先下車了。
“檸檸,司機直接送你去借山畫館,春山在周末在那裡工作。”
借山畫館是賓城最大的美術館。曾經紀春山不止一次在那裡辦過展覽。
路上司機和我聊起來:“好久沒有見到紀三爺了,上次還是過年的時候,接他去懷文山莊打牌。”
“他從前就愛和朋友們打牌的。”
“是啊,我記得從前我常送二爺到紀家大宅,好幾次他們喝多了,連着我也住在紀家。”
我笑。
紀春山從前呼朋喚友,每次必好酒相待,潇灑肆意,帶着古代世子風範。我當時年紀小,好幾次見他微醺,都隐隐擔心他的身體,做了解酒的蜂蜜果茶插空端給他。
到了借山畫館,司機說:“檸檸小姐,紀三爺在103教室。”他看了看表,說:“二爺交代了,趕兩點半前送你過來。時間剛好。”
我道謝。不明所以。按照他的指引找到103教室。
借山畫館裝修極好,是室内設計名家之手。潔白的啞光大理石地面,木質具有幾何感的牆面和屋頂有些未來感的玻璃天窗,讓整個空間極簡又明亮,風格獨特,滿滿藝術氛圍。
103教室是畫館做美術沙龍或者公益課程地方,階梯式座位,設計得不同于普通教室,來沒有固定的座位,來的人可以随意坐在階梯上,前方是講台。從前我來過一次,當時是十幾年前,我還在上高中,紀春山辦展,我和秋容來湊熱鬧,後來人太多,我兩個就在103教室寫作業。
我帶着回憶走到103教室。令我意外的是103教室已經坐滿了人。我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找到一個空位坐下來,環顧教室裡的人們,有些是大學生樣子的,也有三四十歲的上班族,也有頭發花白的老者,還有幾個十幾歲的孩子。
我身旁的幾個學生帶着賓城美院的校徽,他們在身旁聊天。
“上周紀老師的課我都沒聽過瘾。他在借山講堂的課不能錯過。”一個男孩子說。
“嘻嘻,我也是。不過我是想多看看紀老師,他長得實在太帥了,成熟英俊,氣質又脫俗。”一個女孩嬉笑接話。
“對對對。紀老師顔放在演員裡也是能打的。不過我一想到他封筆不再畫畫了就好心痛。他的作品,我臨摹了幾百幅,如果他能指導指導就好了。”另一個女孩說。
“想得美。想讓紀老師指導的人排隊都得繞美院三圈。”
他們笑談着。
兩點半。上課的提示音響起。
一個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出現。我心髒狂跳。即使這麼多年,在這樣的場合隔着人群看到他,我的心跳仍舊如同雀躍的鼓點一般。他穿着白色亞麻襯衣,卡其色的褲子,左手撐着一隻四爪手杖,在一個女孩的攙扶下慢慢走進教室!
我的世界忽然四下寂靜,周遭的議論聲贊歎聲全都隐去,我什麼都看不到,世界裡隻剩那白衫的清瘦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慢慢翩然走來。
他的步子很慢,也不太穩。左腿向前蹭着地闆挪動一步,然後提胯慢慢甩出右腿,無力的右臂垂在身側,随着步子搖晃。步态蹒跚搖晃,可是他氣定神閑,從容又堅定,讓人覺得即使他搖擺艱難的步子也能看出一種矜貴和潇灑。
他在講桌後的椅子上慢慢落座,拐杖靠在一邊,左手将自己的右手放在身前。
身旁的女生很激動對另個同學說:“紀老師來了!天呐,一如既往的帥。帥到我完全忽略他身體不便。”
“嗚嗚嗚…心疼,天妒英才。他這麼有才華,可是老天卻不讓他繼續作畫。”
紀春山的出現讓現場一陣騷動。
他微微欠身緻意,環顧教室,徐徐開口:“諸位好,我是紀春山。今天是借山講堂中國山水畫史第六節,我們延續之前的内容,來了解山水畫在元代的演變……”
紀春山的聲音向來磁沉溫潤,讓人聽着都覺得很容易被他說的内容吸引。
他沉着、從容、遊刃有餘,在擅長的領域,以他的成就,他有絕對的話語權。他的臉上絲毫不見平日的懶散纨绔,他認真的闡述山水畫曆史和精神内核,帶着對藝術的赤誠熱愛。
我看着台上紀春山,眼眶發熱。有多久沒有看到他如此飛揚的樣子了,這樣的紀春山讓我如同一個看到偶像的少女,心中的悸動如同彩色的氣球在熱浪中升空,有種激動又不可控的愛慕。
“元代黃公望、王蒙、倪瓒、吳鎮發展了重意輕法的美學思想,山水畫筆法更加飄逸簡潔,意境曠遠。這四位的筆法各有千秋,筆意也大不相同。 ”
随着他的講授,他身旁的女孩打開他身後的屏幕,屏幕直播着她面前的紙張。
“下面由我的助教為大家演示元四家的筆法區别。”紀春山淡淡說,大家把目光集中在女孩那裡。
台下有人歎息,聲音不大,但在場的人都能聽到:“唉,好可惜,我很想看紀老師運墨。”
紀春山一頓。繼而坦然笑說:“等一下,我可以一試。”
那人聽到紀春山這麼說,反而尴尬起來,畢竟紀春山的殘疾顯而易見,這顯得他在為難他一般。“紀老師,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紀春山哈哈一笑:“無妨,我右手确實不便,但示範墨色我或許還可以完成。”
女孩随着他的講述分别示範了元四家不同的皴擦之法。
而後把鏡頭在紀春山前面的宣紙上。
之見屏幕上他修長的手指,左手執筆,調和水墨,一邊調,一邊從容說:“濃墨,淡墨,焦墨,中國畫無非三種墨色。餘下都是這三種墨色的衍生……”
他左手穩穩落在紙上,為大家示範。
我卻看到他微不可察地調整視線角度。我心裡狠狠一疼。他看不到。他視野缺損,已經輕微影響到生活,更何況是作畫。
可是他運筆潑墨,濃淡揮灑,早就是肌肉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