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說是哪個上次,但那個年紀偏小的小沙彌聽完,再看自家師兄的面色,立馬也是同款的一臉苦色,“這位貴客怎麼又來了!”那語氣,怕是聽到自己命不久矣也不外乎如此了。
師兄也很是為難,隻能安慰小師弟道:“沒事,就算天塌下來,還有塵寂方丈在呢!”
小師弟不言,并沒有因為師兄的話而放下心來。天知道,上次這位不知道發什麼瘋,恨不得拆了他們昭和寺。
那師兄估計也知道自己說的全是廢話,不再開口多言。
而此刻,小沙彌嘴裡的那位差點把昭和寺拆了的貴客正像沒骨頭一樣坐在方丈的院内,對面是一臉慈眉善目的塵寂。
沈峥和沈嵘站在顧承啟身後,像是兩杆鋒芒畢露的長/槍,光是氣勢,就很瘆人。
在這樣的壓迫下,坐在顧承啟對面的塵寂卻依舊面不改色。
顧承啟從早上便坐在這,耐心幾乎耗盡。看着老和尚無論他說什麼都不為所動的模樣,渾身充滿了煩躁,若不是夢境一事玄而又玄,而放眼整個大淵,隻有昭和寺的方丈精通此道,他早就把這不說人話的方丈扔出去了。
沈峥和沈嵘站在身後,都不免被這煞氣壓制的頭皮發麻。
可直面顧承啟的塵寂像是沒感受到顧承啟身上的暴虐一樣,依舊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無論顧承啟怎麼問,問了多少遍,他都是一句話:天機不可洩露。
顧承啟面色陰郁,沈嵘見狀,連忙打圓場道:“我說方丈啊,你就指點指點我們主子。我們也真的是走投無路了,不然,也不會屢次三番來麻煩您。”沈嵘兩手一攤,簡直恨不得替塵寂答應,讓他不必受這種低氣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何必這麼恪守成規呢。”說着,還給塵寂打眼色,示意他不要得罪這位大佛。
塵寂笑而不語,還是不答應。
沈嵘簡直恨鐵不成鋼,感覺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全都喂了狗。
顧承啟眉眼壓着冷意,再開口已是頻臨爆發之态,“這麼說,方丈是打定主意,不會告訴朕了。”
塵寂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隻是道:“陛下若是喜歡我這院子,在此長坐也不是不可。隻是寺中瑣事繁雜,恕貧僧不能久待,就不能繼續陪着陛下了。”
顧承啟起身,語氣已是帶了狠意,“看來,方丈是不打算要這昭和寺了。”在顧承啟邁出房門的那一刻,他聽見那一上午都不說人話的塵寂道:“昭和寺風景不錯,陛下出來一趟也不易,若是有興緻,不如趁機走走。”顧承啟腳步頓住,站在門口處回身,塵寂還是那副一臉高深莫測的樣子,見顧承啟望過來,半真半假道:“就算要踏平我這昭和寺,也不急于一時吧。”
可顧承啟此時卻無暇理會他的陰陽怪氣,他了解塵寂,他斷然不會無緣無故的說出這番話。他三番五次來這昭和寺,也不是沒有威脅過他,可他從未像剛才那樣,說過這般模棱兩可的話,顧承啟逆着光,神色晦暗不明。
顧承啟走後,塵寂這才動了動因為緊張而發麻的手指,心中暗歎,這位帝王,雖不及弱冠,可這氣勢竟是險些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塵寂目光順着窗外,看向顧承啟的背影。蒼老的眼神複雜難明,最終隻是感慨道:“天意!當真是天意啊!”天意如此,他也隻是順勢而為。
顧承啟撩起外袍,邁出院子,身後沈嵘還在替塵寂瘋狂找補,“主子,咱們不再等一會嗎?說不定塵寂方丈就想開了。”他費盡心思的想為昭和寺拼最後一把。雖然塵寂可惡,但是昭和寺他是無辜的啊!可他挖空腦筋,也沒能想出來,在什麼情況下,塵寂能突然改變想法。最後隻能幹巴巴的重複道:“說不定現在天意變了呢,主子你也知道,他們信這個的,一會一個變數。”說完,沈嵘就後悔了,自家主子聽了一上午的天意,現在怕是這兩個字了,他這不正好觸了黴頭。
沈嵘就怕顧承啟突然問他一句,怎麼,你也懂天意?要不你也去修佛?
幸好這種事并沒有發生,顧承啟腳步不停,細看之下,竟還有些着急,
沈峥看不得自家弟弟這個蠢樣子,“你閉嘴吧,主子自有打算。”
沈嵘撇嘴,反駁道:“什麼嘛!”在他看來,主子這就是要不管不顧,玉石俱焚了。
顧承啟讓他吵得煩不勝煩,“閉嘴,我心中自有思量。”
同樣意思的話,但沈嵘的反應截然不同,“哦…哦!”他張口就誇,“主子果然英明神武,算無遺策!”然後又跟上去,“主子你有什麼打算啊。”
顧承啟語氣涼涼,“你很吵。”
沈嵘悻悻的把頭縮回去。
沈峥嗤笑一聲,成功收獲一隻怒目而視的弟弟。
顧承啟沒有理會兄弟倆的針鋒相對,他急切的走着,心中卻在不斷琢磨塵寂剛才之語,恨不得拆開來逐字解讀。昭和寺方丈的院子坐落在正殿的後方,在快要經過正殿時,顧承啟餘光瞄到一抹豔麗的紅色,出于某種不可說的原因,他看了過去,原本不過随意一掃,卻愣在原地。
那個女子一身紅衣,站在那裡,漫天雪色下,成了唯一耀眼的紅。
一瞬間,好似重回舊夢。
那時他還身在九州,他沒有生于大淵,不是朝臣口中陰鸷狠厲的帝王,也不會僅憑名字就讓别人聞風喪膽。可那又如何,重要的是,那時的他身邊,還有她。僅僅是還有她三個字,就讓顧承啟感到心髒發疼,随之而來的還有一種陌生的感覺,那是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奢望驟然成真所帶來的興奮感。
顧承啟站在正殿的後側,隔着昭和寺的漫天飛雪,隔着匆匆而過的行人,就像常年深處黑暗的人見了光。這位久居高位的少年天子,此刻竟然紅了眼眶。
他自少時逢她于夢中,後來日日所念,便成了妄念。
這是天元三年的冬天,大淵下了罕見的一場大雪,而在這一年,大雪将他求而不得的妄念帶到了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