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頌能說什麼?說踏火而不傷是“萊頓弗羅斯特效應[1]”,飲符水而治百病是“安慰劑效應[2]”嗎?
即便他解釋了這兩個原理,對于古人而言恐怕也是難以認同的吧。
感受到四周聚焦的目光,崔頌覺得自己這槍躺的真冤。
“崔兄以為如何?”見他不說話,祢衡重複了一遍,目光中好似藏着兩把鈎子,非要将他的内裡原原本本地勾出來。
崔頌很想答一句不如何,可他雖是被祢衡強行拖入坑中,到底也曾蒙其所惠,被祢衡有意無意地幫着解圍。此刻他要是扭頭就走,任憑祢衡一人在這受人攻讦,未免不太厚道。
崔頌想了想,開口:“頌不敢妄談方術,隻這踏火飲符的本事,未必就是怪力亂神。”
這算是隐晦地贊同祢衡了。
人群中,對方術巫道不以為然的士子沒有吭聲,有所忌諱但中立自持的士子默然觀望,剩下的一部分人,或對祢衡極看不過眼,或對崔頌抱有惡感,此時皆繃着面容,視線在二人之間來回逡巡。
此時,一個身穿布衣,在衆人怼祢衡時未說過幾句話的年輕士子上前一步,執禮道:“敢問君之高見。”
崔頌道了句不敢,直切主題:“頌曾翻閱奇聞轶志,其中一本記載了相仿的把戲。若是知曉當中隐秘,怕是人人都可成為神乎其神的仙師。”
年輕士子含笑詢問:“什麼隐秘?”
“單論這‘過火道而不傷之術’,一物足矣。”
“何物?”
“水。”
人群中靜默了一刻,有一人出聲譏嘲:
“水滅火,何人不知?可賊頭走的不是被撲滅的火盆,乃是熊熊烈火。崔君此言,莫不是在說笑?”
他們在讨論的是黃巾賊的領袖能夠在火上行走而毫發無傷的本事,崔頌說水是個什麼意思?誰不知道水能滅火,在火上走和在被水撲滅的碳灰上走,能一樣嗎?
“我何曾說過要用水澆滅火盆?”崔頌挺起後脊,不避不讓地看向那人,“隻需将腳浸入水中半息,再赤腳于火上行走,便可全身而退,絲毫無損。”
“荒謬之極。”一人低聲斥道,“縱水能克火,寥寥之水,如何抵抗那燎原大火?”
其他人雖未出聲,眼中亦盡是不以為然之色。
水雖然能夠滅火,可前提是要有對應的量,将腳浸入水中再取出,能沾上幾滴水?恐怕腳剛碰上火,那些水滴就被蒸幹了,能抵什麼用?
崔頌沒有為自己辯駁。
他不想和他們解釋液體在驟遇極熱的時候會産生一層絕緣的氣态防護層,在短時間内隔絕大量熱度,也不想解釋水蒸氣導熱比液體還慢得多。萊頓弗羅斯特效應[1]涉及熱力學的内容,在這些人看來确實像是無稽之談。
總歸崔頌也沒指望他們能夠接受這個解釋。就算是有人相信了“踏火而不傷”是因為沾了水,恐怕也會有人把它歸結于“水神保佑”,而不會理解水的形态在其中起到的作用。
至于喝符水治病,要麼那被治好的人是個托兒,要麼就是安慰劑效應[2],涉及心理學範疇,更加不好說明。
未料崔頌的不辯駁,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底氣不足。
先前出聲質疑的幾人正要再嘲,忽見祢衡扯下頭頂的玉冠,重重往地上一擲。
離得最近的幾人被吓了一跳,不知道這狂妄無禮的家夥又在發什麼瘋。
祢衡摔完冠,披頭散發,又褪下自己的外衣,随手丢到旁邊。
幾個克己守禮的士子被他的行為驚呆了:“衣冠不整,成何體統!”
祢衡并不理他們:“取火來。”
崔頌蓦地看向他:“莫非你要——”
祢衡冷哼了一聲:“明知故問。”
崔頌被哽得不輕,卻也不能就此放棄勸說:“不過口舌之辯,何必如此。”為了和人争個黑白,以身犯險,去闖刀山火海,值得嗎?
“犬吠爾,我豈會萦挂于心?”祢衡嗤笑,踢開木屐,踩在池塘邊的河泥上,“倒是這吠聲不止,聽得人心煩,不若讓他們開開眼,莫要蜀犬吠日,蟬不知雪。”
原本還被祢衡的行為驚到,因他以身犯險檢驗真相,被他的膽識折服的士子,在聽到緊接其後的嘲諷後,紛紛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把祢衡重新拉回黑名單。
之前與崔頌搭話的布衣士子溫聲勸道:“坐戒垂堂,足下何必以身犯險?”他暗指崔頌所說未必是真,祢衡若去踏那烈火,必然會被灼傷。
說是未必,但在這些士子看來,崔頌的那些話就是謬論,這祢衡還想去踏那火盆,不是作死是什麼?想來此人不僅狂,還瘋得不輕。
布衣士子許是出自好意,然而祢衡并不領情,甚至沒有正眼去看對方:“鄰人号喪,惺惺作态。”
布衣士子遂不再多言。
崔頌感覺自己的壓力有些大。
他雖然知道有這麼一個理論,但他學的不是熱力學,可以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僅僅隻是知道這個名詞罷了。更何況,實踐和理論是不同的,達成這個現象最重要的條件是:火的溫度必須高于水的萊頓弗羅斯特點(Leidenfrost point)。然而這個點與水質、水溫有關,他不會算。
萬一火溫沒達到萊頓弗羅斯特點,那麼踏火而過的祢衡,大概要被燒成烤豬蹄了。
在感到壓力的同時,崔頌也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