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頭走後的時間仿佛被加上的齒輪,越想忘掉痛苦的人,表現的越不想提起,可是回望熟悉的一點一滴,記憶總如潮水般的鈍痛不斷湧入骨髓。
夜色深沉,阿光一個人跪在常老頭墓前,近來經曆了太多事,身形消瘦,蒼白的臉色裡是看不透的空洞麻木。
身後傳來腳步聲,阿光回過頭看過去,是阿緣站在身後。
少年人身長玉立,一身素色白袍,墨色高束馬尾随風搖曳,劍眉星目之間帶着淡淡的疲倦。
阿光皺眉:“走路怎麼沒聲音,跟鬼一樣!”
“……”
阿光見他不說話,冷哼一聲,一瘸一拐地站起來:“你來幹什麼!”
阿緣上前一步把手裡的東西遞向阿光。
阿光眼神看到阿緣手裡的東西,先是一一愣,原本平靜的眸子,湧起波瀾:“你哪來的這些東西?”
阿緣墨眸微動,清潤幹淨的聲音淡如清風:“常前輩托我,待他死後将這些給你,這些是宅子和鋪子,另外的一些在城中錢鋪裡存着,留的你的名字。”
阿光低着眼,伸手接過來,轉頭坐到一邊的石頭,冷笑開口:“你看像傻子嗎?穆華是把當我是三歲小孩耍是吧?我師父那幾個錢,我都不用數就知道有多少,這些鋪子宅子,就是兩三個醫館都打不住吧。”
阿緣注意到阿光的紅腫的眼睛,邁步也跟着坐在一旁,深沉的黑眸看着夜色,眸光微動;“既然是家人,又何必算的這麼清楚。”
阿光一把将地契撇到一邊,語氣中帶着不屑和厭煩;“誰跟她是一家人!怎麼哪都有她,現在她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别偉大,你回去告訴她,别再給我添亂,我才不需要她假惺惺的可憐。”
阿光一愣,視線不由地移開,倔強的眼神帶着一絲不自在。
“你舍不得她,為什麼不說出來。”
阿光眸色一怔,明明到嘴邊的反駁的話,遲遲說不出口,他有點讨厭阿緣的眼睛,深不見底的黑眸仿佛能穿透人心,将深埋心底的情緒看的一覽無餘。
阿緣眼神看向常老頭的墓碑,深深歎了口氣:“經此一事,眼前人轉瞬即逝,常前輩說人生太過短暫,而人在命運面前太過渺小,隻是簡單的推波助瀾,便可能是陰差陽錯,穆華同你,也是一樣,不如坦誠些。”
阿光低着頭,臉色不覺漲紅,愈發擡高音量:“你懂什麼!你憑什麼在這裡叫我做事!穆華害死了我師父!如果不是她,師父就不用死了!!”
“阿光,這裡沒有别人。”
阿緣擡眸,眼神複雜地看着他:“我看出你想她離開羊城,想她不必有牽絆,但是這種方事未必是公平的,對你對她,都不公平。”
阿光不耐煩的偏過頭,胃裡像什麼東西堵住,緊皺的眉頭帶着無奈,轉變為一聲歎息:“你不知道她的路有多難……那年,她還沒到醫館拜師,有次冬天采藥,遇上雪困,自己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裡困了一天一夜,被師父救回醫館,手上都是凍瘡,敷了好幾年藥草每到東西還是刺痛難受,拜師之後跟師父學來的施針用藥,樣樣都自己試一遍,繼父不善,每次賺的工錢都要搶去賭錢,最後連件像樣的衣裳都沒有。
後來慢慢熟悉,我才知道,那日她被困于雪山的前兩天,是一個人操辦了她阿娘的葬禮,尋常人還不知道什麼是生死的時候,她一個小姑娘就已經在苦楚裡獨自趟過一遭。”
阿光明明嘴上說着不在意,眼裡卻是不加遮掩的心疼。
“她就是個傻子,感情用事的傻子,現在我要是表現出半點舍不得,她就走不了了……羊城這方寸之地,不是她施展翅膀的地方,既然已經傷痕累累,那為什麼不離開呢!師父交給她本領醫術,就是要讓她有來去自如的底氣,這世道對女子本就是千百般的不公,若是因為舍不得停下,那我就對不起我師父,他老人家就白死了!”
從一開始,阿光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常老頭同王管家的對話,第一次知道原來師父身中劇毒,知道穆華身世并不尋常。
一個人去找解藥的路上沒想到被抓到,直到被抓到,險些失去性命,才真正意識到穆華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局面,有人想要她的性命,而他們現在反而成了威脅她的把柄。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怨恨穆華,早就将她看做自己的親妹妹,既是親人,才更明白,哪條路對她來說是好的。
空氣中陷入沉默,阿光看着阿緣:“她是個醫者,引以為傲的本領卻救不了最親近的人,她才是最難過的人,不過是打碎牙往肚子裡咽的性子,若是再知道這些,怕是要永遠背負愧疚了,我一直對她都很摳門,醫館被燒之後,原本攢的老本也一把火燒光,如今空無一物,最好的禮物,就是放她離開,去那來去自如的自由之地,去能施展她才華與天賦的地方。”
阿緣靜靜地看着阿光,深邃沉着的眸子閃過一絲欽佩,隔了許久才緩緩開口:“阿光,不如一同去京城。”
阿光一愣,搖頭苦笑,低頭看着地面沙土;“此處有我的牽絆,我生在羊城,長在羊城,在羊城有了一個家,遇到師父和穆華,更何況若是日後她累了想放棄的時候回來了,也能有一磚半瓦的容身之處……”
阿緣眼神看向他:“穆華說過同你一樣的話。”
阿光挑眉,眼尾笑出淚來:“她說什麼?”
“她說不舍得,才要更舍得。”
阿光一頓,心髒像被什麼狠狠敲了一下,低着頭看着身旁的地契銀票,勾起嘴角:“唉……黃金千兩,比不上一個知己穆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