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私宅修建的頗有北方宮苑的氣派,不似這帶流行的南方閣樓,倒讓沈良時有幾分熟悉,不過眼下熟悉的不止她一人了。
叩門聲響起時沈良時正落下白子,此時已是子時初,整個陶府都已歇下,隻有沈良時房中和廊下的燈火還在亮着,屋外是瓢潑大雨。
對面的邺繼秋與她對視一眼後起身去開門,門外來人顯然也令他意外,乍一見竟說不出話來。
“竟是你這小子在。”
聽聲識人,沈良時收棋子的手一頓,溫聲道:“月下仙,好久不見。”
月下仙偏頭往屋中看去,見隻有她一人坐在棋盤前,她越過邺繼秋邁進屋中,直接坐在沈良時對面,“林雙呢?”
沈良時不答,隻對邺繼秋道:“去泡壺熱茶吧邺少主,月下仙冒雨前來,想必受涼了。”
邺繼秋視線在二人見來回,見她們之間氣氛還稱得上融洽,不見劍拔弩張,便悄聲拉上門在外等候,至于泡茶的事早抛給侍從去了。
屋中燈火将二人的身影映照在門上,二人相對而坐,清理幹淨殘局後又各執一方。
月下仙再次開口問:“林雙呢?”
“鏡飛仙呢?”沈良時莞爾道:“我以為你沒見到她,就能猜到她人在哪兒了?你變笨了,徐司容。”
月下仙一邊跟着她落下一子,一邊嘲道:“不比你整日陪着小孩子過家家。”
沈良時不以為意,“我倒覺得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也不錯,比起草原聖女和飛天樓為你們賣命,死後屍首還要被拿出來陷害他人這種日子,我已經很知足了。”
月下仙問:“林雙和你說的?”
沈良時道:“不用誰說,我猜猜看吧,草原聖女被林雙打傷,對于你們來說她活着已經毫無利用價值,死了倒好,于是鏡飛仙将她的人頭送到草原,不用他說班圖魯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再千裡迢迢來到江南演一出戲給大家看。”
“至于飛天樓,仟十客與你們身邊的銷金郎實在有幾分相似,該不會是親兄弟吧?他得知自己的哥哥死在林雙手中,自然也樂意添一把火了。”
月下仙将棋子扔在棋盤上,黑白棋子相撞掉落在地,屋中靜了下來門外傳來交談聲。
大澤門主問:“邺少主怎麼站在這兒?”
邺繼秋道:“她二人有幾句悄悄話要說,我便出來透透風,陶門主有什麼事嗎?”
大澤門主隻隔着門看到兩個身影,便道:“少主和林姑娘真是愛棋之人啊,在下吩咐人備了宵夜,來問問三位可要同用。”
邺繼秋看了眼緊閉的房門,道:“多謝陶門主,我會替你向林雙轉達的。”
腳步聲遠去,沈良時才繼續道:“可惜了,仟十客蛇心不足想吞象,既想借此事報複林雙,又想要保住自己的向月樓,熊掌魚翅不可兼得啊。”
月下仙臉色逐漸難看起來,問:“你又是如何知道向月樓的?蕭承錦跟你說的?”
沈良時撿起掉落在地的棋子,道:“說你變笨了你還不高興,蕭承錦從不讓我接觸前朝之事,但我怎麼也是在京中長大的,猜也能猜得個七七八八吧。”
月下仙的視線落在她自顧布局的手上,那雙手同她的人一樣生的精緻好看,早年在宮中時總挂着名貴的翡翠镯子讓别人豔羨嫉妒。後來從承恩殿出來也挂,但不再似之前那麼招搖了,也不如之前豐腴,瘦的過分像竹竿上套了個鐵圈。
眼下沈良時的腕間戴着一對鑲嵌寶石的金絲镯,随着她動作撞出輕響,她不再像在宮中時那麼瘦削,說到自己所知曉的事情時漫不經心卻又胸有成竹。
月下仙道:“你比在宮中時聰明多了,沈良時。”
沈良時搖頭,目光在棋盤上慢慢渙散,“不是我變聰明了,隻是在宮中時我隻身一人,一無心腹二無得力眼線,對前朝後宮之事就如同雙目失明,寸步難行,而如今外面的一切,隻要我願意我都能探知到一二,再連猜帶蒙,哪怕不準确,總好過一無所知。”
月下仙道:“那你再猜猜,我今夜所來為何?”
沈良時失笑,“這我可真猜不到了,總不會是為邺少主而來吧?”
月下仙目光一轉,落在不遠處桌案上的中宵上,道:“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情,關于沈氏的,你既然知道西域人受我們撺掇,應該也不難看出他們能輕松到達江南,少不了蕭承錦的縱容,江南堂如日中天,已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除掉他們不過是早晚的事情,也不過是缺一個發難的由頭,你總不想沈氏成為這個由頭吧?”
沈良時握緊手中棋子,道:“沈氏已經沒有人了,剩下唯一一個現在就坐在你面前,大不了到時候我一頭撞死好了。”
似是被她這句話逗樂了,月下仙施舍般笑了一下,道:“我雖不知你是怎麼說服蕭承錦放你離開的,他是什麼樣的人想必你如今也清楚了吧,倘若讓他知道沈氏仍有舊部殘留,你說他會怎麼辦?”
沈良時雙眼一擡,瞪着月下仙,冷聲道:“所以你要拿此事代替草原人入京告狀嗎?”
月下仙道:“今夜前來反給你們做了假證,不過也沒關系,就算是看在你曾經替我照顧過孩子的份上,向江南堂發難這件事有朝廷來做,我隻是想告訴你回去勸勸林雙,隻要她一人願意與我們合作,保得江南堂和你不在話下。”
沈良時道:“你們太天真了,即便籠盡天下大能,又如何與皇權對抗?”
“倘若集天下各家之力呢?”月下仙站起身向門口走去,她伸手拉開門,門外的邺繼秋回頭正對上她的視線,她聲如寒冰,“不傾力一試又如何得知我為蚍蜉、他為大樹?”
“門主救我!”
仟十客捂着胸口朝悄聲而至的身影跪下乞求,“門主救我,是江南堂的人,他們要殺人滅口!”
林散心道糟糕,立即沖向仟十客,手中刀還未舉起就被一股力擊中胸口逼退數丈,後背撞上樹幹,嘔出一口鮮血。他擦掉下巴上的血迹,啞聲道:“鏡飛仙!”
林散回頭去尋林雙,不料樹上已經沒了她的身影。
冷風掠過,班圖魯跪坐在地,低垂着頭已經沒了氣息,下一瞬河邊傳來一聲慘叫,衆人循聲看去,隻見早前跟在班圖魯身邊的漯加不知何時到了河邊,原本背後的包袱此時被緊抱在懷中,而他本人被一隻箭釘在樹上。
箭的尾端握在一隻手中,另一隻手毫不顧忌他往外噴湧的鮮血,直接從他懷中将那個包袱剝出來,漯加掙紮了幾息,終于斷了氣,如同木偶一般被挂在樹上,血還在往外流,在他腳下彙聚成一灘,最終流進河裡。
林雙沾滿血的手打開同樣被血浸透的包袱,從裡面拿出一個盒子,正是裝卿佳兒頭顱的那個。
林散目光從漯加一動不動的屍體上,移到他腳下的血泊,又移到逐漸被血浸紅的河中,最後落在林雙沾血的臉和手上,滿天血腥讓他心如擂鼓,在他十幾年人生中,頭一次對于林雙“羅刹”的名号也多了一層其他的認識。
“師姐……”
林中草原人和飛天樓的人已經無一幸存,榕樹林被血腥氣包住,不斷下大的雨将地上的血迹慢慢沖散,流進河中,用不了多久這裡就會同無事發生一般,仿佛這場漫長的圍剿隻是一場夢。
林雙見林散一副回不過神的樣子,心中大概了然他在想什麼,不過她暫時顧不上其他的,隻将盒子扔到林散懷中,揚聲道:“鏡飛仙。”
鏡飛仙站在高處垂眼看來,笑道:“林小娘子功夫又有長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