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時很快地眨眨眼,繼續道:“我爹沒有因為我娘的事遷怒我,他很疼我,一有空就陪着我,無論是宮宴還是秋獵他都會帶着我,小時候我在府中嬌生慣養,他想讓我學武,我說累,他就放棄了,隻是他太忙了,一走一年都算短。”
“還好有哥哥在,還有楊渃湄她們,我過得也不無聊,每日上學就傳小條,國子監中有很多同齡的玩伴,下學就相約着到城外玩,本來我都不會騎馬,是那會兒已經跑不過國子監專門抓我們的侍衛了,被宋頤婕架上去跑了一次,一邊哭一邊騎學會的。”
這些淺淡的回憶将塵封的過往打開一條細縫,讓林雙從中窺到十餘年前的沈良時極其普通的一天,那會她是國之棟梁的掌上明珠,身邊好友環繞,每日最大的煩惱約莫就是要早起上學。
沈良時話鋒一轉,“你還記得我哥哥怎麼死的嗎?”
院中的樹枝最終還是“啪”一聲斷了,驚動了幾隻鳥雀飛走。
“鼠疫。”林雙記得。
就如當初一般,沈良時的眼淚毫無征兆地順着側臉滑落,淚珠連連,但她的表情毫無變化,平淡得若無其事,好似一件令人悲傷的事在心中已經輾轉了千萬次,被傷的麻木,流淚都成了想起這件事的本能。
“是鼠疫,兄長四月廿四入獄,父親離世讓他悲痛萬分,滿朝輿論的壓力,之後又受盡刑罰,昏迷數日,天牢來人回話的時候已經是七月,他在獄中染上鼠疫,救治不及最終走了。”
沈良時動作僵硬地擡了一下頭,把半張臉從毯子下移動出來,淚水淌入衣領下,她如實陳述道:“就在我被關進承恩殿後的第四十八天,哥哥走了,蕭承錦知道我是為了哥哥,所以一直瞞着我……”
她哽咽了一下,手攥着林雙的衣擺,将此事又翻出來的對自己進行一遍淩遲,“如果不是容嫔,我到死都不知道這件事,我……我連他的忌日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們屍首在哪兒……我恨他,他為什麼始終不願意放過我們……”
話未盡,淚如雨下,很快泅濕了林雙的衣襟,林雙手貼在她背上将人往自己懷裡壓嚴實,視線被遮擋住,在能聽到她切實的心跳後,沈良時從原先的哽咽慢慢嚎啕大哭出來。
這件事在她心底積壓得太久,代替原先的承恩殿成了她心頭籠聚的千斤泰山,在人聲鼎沸時,在别人阖家團圓時,在得意與失意時……無時無刻地像幽魂一樣纏着她,夜深人靜時,沈良時總熄了燈枯坐在床邊,任由往事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拉進追悔的深淵,無窮無盡的怨恨和自責淹沒了她。
倘若當初,稍微順從蕭承錦一些,是不是沈家不至于如此?
連帶着對自己的怨恨,讓沈良時無法将此事說出口,哪怕對着林雙,哪怕她就在隔壁或者躺在自己的枕邊,看着她的睡顔,沈良時每每欲言又止,最終又将這些事壓下去。
林雙悲戚沉默地為她順氣,用五指将她的長發梳順了攏在手中,小聲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她的名字,希望能從一次又一次悲痛自責的折磨中喚她回來,除此之外多餘的字眼都會成為沈良時的負擔。
這個後知後覺的故事,推翻了之前的乍聞慘訊,而是恍然大悟後的欺騙和孤獨。她獨身一人在宮中,由死對頭親口向她和盤托出整件事,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嘲笑她被欺瞞到這種地步的時候,心裡是否天崩地裂,以至于後來竟絕口不提。
直到哭聲漸弱,林雙起身用軟絹沾了熱水,坐在窗台上擋住吹進來的冷風,彎腰耐心地給沈良時擦去淚痕,她洗幹淨了軟絹重新浸過熱水敷在沈良時眼睛上,輕柔地按了按。
“為什麼不跟我說呢?”
沈良時哭過了勁,躺在搖椅上還有些回不過神來,被她托着下巴,木木地擡起另一隻眼看她。
林雙歎道:“我以為你在江南堂的這些日子過得很好,偶爾發現你睡得不好,你都有各種理由搪塞過去,那我沒發現的時候,你是不是整宿都睡不着,卻還每次都裝作睡得比我早起得比我晚?”
沈良時争辯道:“不是的,在江南堂我确實過的很開心,隻是、隻是……”
她頹敗地垂下眼,再說不出其他話。
“隻是隻是,隻是什麼?”林雙又一次用熱水浸過軟絹,敷在她另一隻眼睛上,指尖摩挲過她的眉眼輪廓,道:“我希望你過的好,不隻是住的好,還有你能開心,如果有什麼煩惱,我都可以替你去解決,你喜歡什麼、想要什麼、想知道什麼、想去哪兒,都可以跟我說,至少你心裡難受的時候,我應該知道,也應該在你身邊。”
沈良時眼眶還紅着,淚水很快積攢,襯托得她雙眼如同兩汪清泉,林雙曲指蹭掉她的淚水,無奈道:“你看,我要是不知道,你又隻能自己偷偷抹眼淚了。”
“不是‘良時不再至’,是‘歡愉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夫人對你的到來滿懷期望,你的父親、哥哥疼愛你,将你養的很好,招人喜歡,江南堂沒人說過讨厭你,林似她們也很喜歡和你在一起,對嗎?”
“不是因為我,是因為你自己,你的一切,如果你當初一味順從,到如今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這些都不是我們能掌控的,順從的你也會有很多人喜歡,但是你問過自己的意見了嗎?你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沈良時拉住她的手,将臉埋進她溫熱的手心裡,淚水沿着指縫爬到手背上。
林雙往前坐了坐,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膝上,道:“有時候我在想,當日朱牆下就算你沒答應我,我也将你強行擄走,是不是會比現在好些呢?但是人不能後悔,越後悔就越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遺恨翻倍總是更簡單,所以我隻能在如今拼命地對你好,将之前缺的份彌補回來。”
沈良時擡頭看來,聲音微啞,“所以其實你當時就舍不下我了對嗎?”
林雙手搭在她後腦勺上,輕聲問:“如果我說是,你會開心些嗎?”
沈良時隻當她為了哄自己開心要說假話,遂搖頭,“不會。”
“就算不會,我也會說是的。”林雙将她的碎發别到耳後,在她側臉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還有現在,我也舍不下你,如果可以,我去到哪兒都想把你帶在身邊,可是如此的話,隻怕要讓他們把你抓回去了,我更不願意,所以委屈你去蓬萊住一段時間,等事了我就來接你,到時候應該是春三月了,正好給你帶第一枝桃花。”
浔嶼的第一枝臘梅靠在青瓷瓶中,在寒風中挺立,這是林雙答應沈良時的事情,每次分離歸來都給她帶應季的第一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