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辰“啪”合上手中冊子,鐵面無私吩咐道:“待将他的同夥全部緝拿歸案,一同審理。”
蓬萊仙對着他的背影徒勞地抓了一把,怒道:“沈良辰!”
沈良辰頓了一下腳步,半回過頭道:“認識我就好,别到時候報錯了恩。”
鬧事鬥毆的幾個人不到一天就統統被捉拿入獄,眼看自己的師兄弟一個接一個進來,蓬萊仙将鐵門捶得砰砰響。
“憑什麼就抓我們,不抓那群追着我們打的人?!”
心腹将這句話傳達給沈良辰時,他正摘了官帽站在城牆上,夜風吹得他衣擺飄動。蓬萊的幾個弟子被一路護送,平安出城,說出這句話的人從人群中回頭看來,與他遙遙視線相撞,在馬上抱拳行了個禮。
沈良辰無聲地扯了下嘴角,将官帽放在城牆上,問:“那幾個闖入京中的外族人抓到了嗎?”
心腹道:“已經抓起來了,不過他們始終聲稱是追着蓬萊弟子進京的,隻抓了他們,心裡很不服氣。”
蓬萊弟子已策馬走遠,沈良辰收回視線,歎道:“大理寺審人時,多的是甯死不招的。”
再見面是江南堂統一江南,先帝召集各派門主入京會面,聊作示威,皇權這邊除了先帝,太子、宋相、沈将軍以及六部尚書皆在席中,江湖那邊是各家主和他們的親傳弟子,極有可能是未來的門派繼承人。
“那便是将軍沈堯,還有他兒子嗎?”邺旺仰着頭走到林聲慢身側,問:“聽聞你與他有些交情?”
林聲慢颔首,道:“是有些,當年在天門關過了幾招。”
邺旺冷哼,“沈家果然風頭無兩,且看這滿堂,哪家能有兩位同在席間?前朝後宮和文武都占盡了。”
老蓬萊仙從旁歎了口氣,“盛極必衰,不是長久之道。”
席間聊的都是些客套話,無非是先帝想看看江南堂能拿出幾分誠意來,但又礙于江南堂身懷利器,兩方僵持不下,一直在兜圈子。
蓬萊仙尋了個由頭退到殿外,在園中穿梭片刻,找了個人迹罕至的角落蹲了一會兒。
“蹲在這兒做甚?”
沈良辰拎着酒壺靠在假山上,目光閑散低垂,用潔淨的官靴挑起他月白的衣擺。
“啊,多謝。”蓬萊仙拎着自己的衣擺站起身,對他道:“還有上次的事。”
“上次?那都多久了。”沈良辰懶散地笑笑,晃了晃手中的酒壺。
蓬萊仙誠懇道:“若非你冒險送我們離開京城,師門恐逢大難,還是多謝,不知該怎麼報答……”
沈良辰擡手打斷他,“别,施恩不圖回報,何況以你我的身份,有來往隻會惹人生疑,你就權當此事沒發生過,對你我都好。”
話說到這份上,蓬萊仙難以再堅持,隻默聲立在一旁。
二人就這麼在假山後站了兩刻鐘,直到沈良辰的酒壺裡再倒不出一滴酒,他擺擺手潇灑離去,蓬萊仙斟酌再三,還是沒将自己師父的那句話說出來。
第三面便不再是巧合,老蓬萊仙仙逝,蓬萊仙順利繼承衣缽,鮮少外出,常年在無極塔閉關清修。
四月下旬,塔門大開,一陣内力蕩開山間晨霧,蓬萊仙自塔中掠出,落在光華殿前。殿前長階上灑掃弟子依舊,弟子戚涯從山腳拾級而上。
“師父出關了!”戚涯見他立在長階盡頭,快跑幾步到他面前,“弟子正有事要向您禀告。”
蓬萊仙眨了一下眼,眼皮突突直跳,“何事?”
“京中傳來消息,将軍沈堯擁兵自重,褫奪衣冠,革除功名,打入天牢,于前日在獄中過世了。”
蓬萊仙心中震驚之餘,眼皮還在跳,他沉聲問:“還有呢?”
“沈良辰走私貪污,群臣上奏力求徹查,死罪難逃。”
蓬萊仙幾乎未做思考就直奔山下,留下戚涯愣在原地,回過神時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
茶飲盡,林雙遮住茶盞,示意不必再添,問:“你到京城去見皇帝了?”
蓬萊仙不避諱道:“是,畢竟年輕,以為自己說的話能起到一星半點的作用。”
林雙問:“收效甚微?”
蓬萊仙搖頭,“适得其反。”
走私貪污的罪名闆上釘釘,蓬萊仙島來訪讓皇帝稍有意外,他自以為委婉地表明了自己和沈良辰是舊識,皇帝不明意味地笑了。
“不成想蓬萊這樣的隐世高人也會結識凡塵中的朋友嗎?朕記得蓬萊一向不願插手俗世的事,為此我朝曆代對你們可是多有禮敬,如今蓬萊仙突然站出來為罪臣求情,這讓朕很難不懷疑蓬萊是否要卷進俗世争端中,此前一直有人上書,說沈家與江湖門派往來密切,果真是空穴不來風。”
蓬萊仙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這一趟來的,可謂是百害而無一利。
皇帝看出來他的困窘,适時地抛出一個台階,“不過想必蓬萊百年清流門派,定然不會和亂臣賊子有勾結,隻怕是蓬萊仙慈悲心腸,看不得别人受苦,反倒被他們攀咬上了,朕也明白蓬萊仙你的不易。”
蓬萊仙強忍着喉頭酸楚,扯出一個随時能垮掉的笑容,垂首道:“多謝陛下體恤。”
林雙嗤笑一聲,“皇帝還真是惡事做盡了。”
蓬萊仙繼續道:“我心中慚愧,覺得當年如果把師父的告誡說出來,沈家不會至此,後來又認為,倘若我不自作聰明地進京求情,皇帝應該會留他一條活路。”
“我倉促出手計劃,助他假死脫身,雖曲折多難,總歸是把人救出來了,改面易容,暫時留在蓬萊避難,這一避就是五年。”
他自嘲一笑,“如果不是見到沈姑娘,我都以為這些事要被翻篇過去了。”
“蓬萊仙心懷愧疚,救他一條命也難以抵消,所以這麼些年來就放任他在外面作威作福、燒殺搶掠,将怨氣撒在那些信奉你的平頭百姓身上。”
林雙指尖在幾上敲了敲,學着他的口氣嘲弄。
“雖然我一向不信鬼神,但還是好奇,真有一天你若得道飛升,天道會不會将他殘害的那些人命算在你的功德上?”
蓬萊仙平靜地對上她的視線,“若真有鬼神功過一說,是否應該先報應在為君無德的人身上?”
“我難以評判皇帝為君是否有德,但恃強淩弱、為虎作伥,哄騙人上船後,在海面上坐地起價,欺壓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乃至婦孺,難道是蓬萊的道義嗎?”
林雙話已至此,心中認為無可多勸,便站起身,拉門打算離開時,蓬萊仙的聲音又從她身後傳來。
“有違道義也好,損害功德也罷,到了百年後,在下會一力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