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生的很好,自帶三分煙雨婆娑,情深脈脈,不免令人想起淡淡薄雨。
謝三夫人似乎是長長地歎了口氣,問,“當真願意嗎?”
越青雨雙頰漾出笑意,沖淡了些眉目間的病弱頹色,道:“當真。”
“初安侯年少成名,我心慕已久,今日得此機遇,”越青雨一頓,低垂鴉睫,攬住眸間情緒,“求之不得。”
三夫人又問,“你可知,名為成婚,實則為沖喜?”末尾二字她用了重音。
“我知。”越青雨擡眸,堅定道,“我願。”
***
婚期定的很快,便在兩月之後。
定州居于北地,雖派了謝三夫人來相看新婦,聘禮卻稍稍慢了幾天的車程,是在定下新婦人選後,送去司州越氏的,便分了府兵留在了洛陽,待護送新婦往定州去。
一月後,一封婚書被加急送來洛陽,謝三夫人同越氏主母袁夫人交換過簽字畫押、登記入冊的婚書後,攜府兵将越青雨護送到定州完婚。
越青雨出行前夜,章明帝遣人來請越青雨入宮去。
十二月初,洛陽初降大雪,車馬踏雪而行,停在了武陽門外。
越青雨心下藏了三分忐忑,下馬車前将從葉神枝那裡得來的護心丹吞咽入口中,才定了定心神,随總管常壽進了昌武殿。
裡頭的燭火昏暗,越青雨斂衽行禮,深深叩首,卻遲遲沒有聽到上面的章明帝開口。
半晌,寂靜的大殿中,緩慢卻清晰的腳步聲傳到了她耳畔,有人停在了她面前,聲如催命:“擡起頭來。”
越青雨深吸一口氣,慢慢直起身子,眼睫卻垂下,目光定在章明帝玄色的袍褥上,上面以金絲繪制着龍紋,再往下,他手中拎着一把長劍。
章明帝意有所指:“你将要嫁去謝氏為婦,今日朕将你召來,你可知是為何?”
越青雨道:“回陛下,臣女不知。”
章明帝冷笑一聲,“北地地廣,光是定州的地界,就比荊州與司州加起來都要大。謝氏百年據于定州,樹恩深厚,又與瀛洲雲氏、冀州殷氏有姻親,更莫提初安侯手握四十萬将士,若要反我大梁,豈非輕而易舉?”
“到時,若掀起戰亂,百姓流離,又将重蹈數年前的覆轍!”
越青雨早料到今日入宮為的便是這樁事,卻驚于章明帝的直白,她面上擺出彷徨,心中卻浮起譏諷。
大梁皇室内憂外患,羯胡吃了敗仗後分崩離析,北匈奴因此成了北蠻地的主人,虎視眈眈要南下入侵。
九州諸侯掌部曲無數,早有造反之勢,章明帝這些年來偏居于洛陽一隅,早沒了昔日君臨天下的氣魄,竟妄想以姻親牽制諸侯。
他以長劍撐地站了起來,“青雨,以你才貌,令初安侯傾心又有何難?到時,可在床笫之上取他性命,繼而将虎符送回洛陽。”
“初安侯一死,諸侯再掀不起什麼波浪。”
他的話過于直白,過于荒謬!越青雨臉倏然青白,以頭觸地,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臣女隻是一介弱質女子,怎能擔得起......況且,初安侯曆幽州一戰,已是同廢人無二......”
“廢人?可朕三番兩次派去使臣,他都不願退位,交出兵權。”
章明帝不耐,揮了揮手,一旁的常壽躬腰奉過玉盤,上頭擱置着酒壺,章明帝扔了劍,長劍‘哐當’一聲發出響聲,劍柄砸在了越青雨的手指上。
越青雨吃痛,手指蜷縮一下,反倒生起勇氣擡頭去看。
便見章明帝親自斟了一杯酒,側身看向她,昏暗燭光下,披散着頭發的帝王猶如惡鬼,神情陰森。
“越氏,喝下罷。”
寬大的衣袖下面,少女一雙手攥捏成拳頭,掐進掌心裡面,靜靜的盯着那碧玉盞,說不準在想些什麼。
常壽用憐憫的眼神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少女,觸及她瘦弱的雙肩,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解釋道:“适才入殿前,女郎喝下的淨水中有寒蠱,十月即成蠱,期間需服兩回解藥。這酒中便是頭次的解藥,十月後,女郎若不能完成陛下交代之事,即會香消玉殒。”
章明帝俯身,神情近乎陰森冷厲:“你若心軟,便替他死罷。”
***
翌日,紅妝十裡,飛雪漫天。
越府外頭,朱紅色的燈籠映在雪地上,帶起一層淡淡的紅光,越青雨稍稍落下眼皮子,立時被那光刺了下。
她的眼睛不大好,經不得強光,夜裡更是難以視物。知道此事的人不多,她亦不願露怯于人前。
越青雨擡眸,正瞧見了并肩而立的袁夫人和堂姐越琴眉,不由思及幼時離開父母和司州時,她其時年紀太小,抵不住難過,生生哭壞了眼睛。
袁夫人立在台階上,由上而下地俯視着她,倒是面無表情,半晌,才歎了口氣。
“滟滟,此去定州,路途遙遠,阿父阿母不能親送吾兒,實是有愧。謝氏名門,望你嫁去後明事理,順夫君,做到‘賢良’二字,不堕我越氏清名。”
袁夫人出自雍州袁氏,袁氏遠避世俗,以女子掌家,其家族女郎的才華品性不輸當世奉為名士的男子,更不奉行男尊之道,而這番話由袁夫人說出來便顯得極為可笑。
似乎隻為訓誡這年少離家、今擔“沖喜”之責的女兒,唯恐憂及家族。
越青雨心中覺得悲哀,輕扯了扯嘴角,眼眸一閃,淚水便盈盈而出:“女兒拜别阿母,願阿父阿母身體康健。
定州與司州南北之隔,又常逢動亂,滟滟身子骨薄,不知是否還有得見父母的一日。此後,女兒定日日誦經,為父母祈福,不枉父母養育一場。”
少女俯身,寬大的喜袍下隐約顯露出纖薄的身子,幾滴傷别之淚,勾勒出弱不勝衣之态,在場之人似乎才從她被脂粉描繪的豔麗美人面上,窺見傳聞中病弱伶仃的越十一娘。
袁夫人似有動容,沉吟半刻,沖身邊的副将越甯道:“再加一千部曲,皆數作十一娘的陪嫁。”
越琴眉的笑意一滞,幾乎是瞬間拽住了袁夫人的袖子,“伯母不可!且不說謝氏允否,便是……”
袁夫人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輕聲打斷她:“小九,妹妹就要嫁去定州了,你不與妹妹說些什麼嗎?”
越琴眉聽出她話中的警告,隻得停住話音,不甘不願地道:“十一妹,此去順心順意。”
長長的送親隊伍早已候在了外頭,越青雨微微扶住合璧的手,矮身入了車輿。
***
從洛陽到定州有一千多裡,雖說已一切從簡,到底攜有嫁妝,另有部曲兩千,謝氏府兵五百,少說要行路将近一個月。
時逢多事之秋,狼煙四起,凡有貴女出行必有府兵相護,匪徒望見府兵便會自覺退去,隻是出嫁隊伍攜帶金銀者無數,焉知不會有亡命之徒不懼府兵前來打劫。
前來迎親的都督護軍謝定十分謹慎,不敢有一絲懈怠,隊伍走走停停,在第十日時入了廣川郡内。
廣川郡多山路,占山為王的匪徒不在少數,然欲往定州則必定要過廣川郡,為避人耳目,早在頓丘郡迎親隊便一分為二,謝定護送越青雨跟在謝三夫人隊伍後,兩支隊伍皆僞裝成尋常貴女探親,隔着百八十裡的距離。
漫山雪霧風霜,風聲凜冽,冷氣直直透過轎簾往裡頭鑽。
越青雨有些恹恹地垂眸,攏在狐裘中的眉眼安靜,心頭卻似纏了一團線,來來回回地思量。
免不了歸結到一件事上——
她被章明帝下了寒蠱,護心丹難以阻隔寒蠱的藥效,神枝提出為她尋制解藥,讓她暫且放寬心。
初安侯身子不康健,遭逢大變後性情狂躁,令世人聞之懼怕,卻也正是他如今尚且坐鎮在定州,謝府衆女眷才能無恙。可他若是死了,她未必能安穩回到洛陽,難道要一同殉在定州嗎?
當然不可。她費盡心力要來了兩千部曲,為的便是保全自身。
越青雨被車輿晃得昏沉,正欲阖眼小憩半刻,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
她聽見謝定高聲道:“何人攔路?”
越青雨瞬間清醒,掀開轎簾往外頭看,周圍的護衛都已抽刀防備,緊接着落下一道冷沉的聲音:“是孤,當朝儲君。”
謝定命随從收刀,拱手道:“原是太子殿下,殿下有何事,還請吩咐。”
蕭淮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越娘子呢?讓她過來與孤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