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暴雨如磬。
燭光幽暗,榻上的少女雙眸緊閉,淚水從眼眶溢出來,浸在枕頭上,慢慢淹沒在脖頸未長好的傷口上。
“滟滟,你堂姐失了父母,已是可憐至極,你替她嫁去定州又何妨?”阿母目光緊迫,堂姐在旁低聲哭泣。
她聽見跪着的自己低聲道:“我替她為質數年,還不夠嗎?”
“何為替?越氏一族性命,同你便無半分關系嗎?果然是個冷血的東西!”阿母眼眸裡的冷意更甚,冷聲道,“你若不願,往後再非我越氏女!”
一道驚雷閃過,她的身影一晃,瞧見束帝王冠的蕭淮,他高高在上,如同施舍:“越青雨,你三年前不願替她嫁去定州,如今眉眉回到洛陽,朕自是要重封她為後。你歹毒如斯,便去冷宮罷!”
堂姐與蕭淮并肩,象征性地掉了幾滴眼淚,眸中卻是毫不掩飾地得意。
一轉眼,洛陽城就要破了,冷宮中的越青雨被人綁出來,換上皇後的服飾,替越琴眉赴死。
鳳陽宮燃起沖天大火。
她活生生被燒成白骨,湮沒在宮殿廢墟中,像是在為梁皇室陪葬。
耀眼的電光将玄空照得通亮,榻上人猛然攥住了錦被,睜開了眼睛。
***
次日一早,雨勢漸褪,天色大好。
銅鏡前,少女低低斂着眸,鴉青色的長發垂在腰間,合璧站在她身後,細細梳理。
合璧臉色發青,忍了許久還是道:“娘子,女君竟偏袒九娘子至此,欲讓娘子在席間自薦,嫁往定州,去跳龍潭虎穴。”
袁夫人昨夜來娘子寝屋,面上是難得的溫柔,道:“陛下前幾日親口否了你同太子的婚事,又要你為妃。可咱們越氏女必須有一個嫁入東宮,否則越氏危矣。
滟滟啊,你隻有嫁去定州,才能免此災難。”
越青雨出自司州越氏,往前數十二年,越氏曾分兩支,分别投入河間王與章明帝麾下,河間王大敗後,叔父越瀾與叔母在被押入洛陽的途中去世。
章明帝初登位時,越青雨的父母為将她叔父的遺孤越琴眉換回司州,以其時四歲的親女越青雨相替。
越青雨孤身在洛陽為質多年,如同靶子般遭人欺辱,身旁除了府兵,便是這兩個侍女。
飛渡年紀大些,偏穩重。而合璧九歲時便跟着越青雨來了洛陽,如今才不過雙十年華,性子也急。
合璧覺得氣惱,九娘子是二房獨苗苗不假,可她們娘子也是大房唯一的女郎,金枝玉葉,竟淪落至此。
“娘子!”合璧見越青雨垂眸不語,更為氣憤,“你萬萬不能同意!就算嫁不了太子殿下,憑娘子家世才情,定當能嫁給旁的郎君,實在不必委身去定州啊!”
越青雨眼皮往下一垂,思緒漸漸清晰,如撥開重重迷霧,搜尋到那一絲牽連來。
初安侯雖失了腿,定州卻仍握在他手中,北邊境尚且是定州軍守着,皇室雖忌憚之,卻不願失了定州,因而要以貴女拉攏初安侯。
九州門閥女郎,若嫁之,難免引起猜忌。
洛陽貴女,唯有祝燕甯與越青雨、越琴眉三人,為五姓七望之女。
祝氏曾在蕭氏起兵時,大開洛陽城門,為蕭氏便宜行兵,其衷心日月可鑒。祝燕甯乃為繼後侄女,定不會遠赴定州。
唯有越氏二女,可為‘沖喜’人選。
而越氏與蕭氏,且有一門諸侯皆知的婚事,章明帝醉酒後雖稱口頭做不得真,卻不會當真不顧這門婚約。
越氏二女,定然有一女會嫁與蕭淮。
蕭淮幼年曾于越氏族學求學,與越琴眉有青梅竹馬之情。
越青雨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堂姐啊,欲嫁蕭淮麼?
皇後當衆獻舞,那般的屈辱之事,你也試試罷!
***
觀花之宴,定在雁幽園中。
祝皇後深居簡出,很少出席這樣的場合,王貴妃坐在席位中,由一衆女眷圍着,身側坐了個面生少/婦。
那婦人瞧着約有二十多歲,一襲素色衣衫,瑞風眼輕輕睨起,無限風情,正同王貴妃交談。
王貴妃是元後的堂妹,兄長乃是當今手握朝綱的王司馬,王氏雖為庶族,如今的身份亦随蕭氏稱帝而水漲船高,因祝皇後性情冷淡,王貴妃管理後宮,亦算半個皇後。
王貴妃多年浸于宮闱,自是長袖善舞,自論能在口頭上占些好處,莫道這謝三夫人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巧言善辯,回回将王貴妃嗆的說不出話來。
東扯西扯了半天,王貴妃先忍不住了,面上盛了個笑意,指了指身邊的女郎們。
“三夫人,陛下聞初安侯病重,心有不忍,欲成一門好事。三夫人看看,這些女郎們,個頂個兒地好,你挑一個?”
這些女郎家中都是新貴,雖不及望族之女,卻也是金尊玉貴長大的,聞言不由慌張起來,臉色略白,有些膽子小的,更是沒忍住哭了出來。
嫁去約等于守寡,哪個正當年華的女郎願意呢?
三夫人挑挑眉,望了幾眼潸然落淚的女郎們,道:“我們謝氏啊,自來不強求,可有哪位娘子自願嫁給六郎的?”
王貴妃暗自咬牙,心道都是先前說好的事了,這個時候又裝些什麼,讓她來做這個壞人,真是可恨!
先前隻聽聞謝氏郎君死後,其夫人們殉夫的殉夫,餘下的也不願二婚,隻一心守在謝府,令世人心生敬畏,先前未見這三夫人時,她自是存了幾分敬佩,未料三夫人竟是如此狡猾之人。
女郎們聞言,猶疑地左顧右盼,竟是無人出聲。
“六郎腿也斷了,現下又不慎牽扯到了舊疾,性命危在旦夕不說,性子也是暴躁得很。”三夫人歎氣,特意指出了謝滿衣的惡疾,眉頭微擰。
衆女郎更是無聲,心下不由扼腕。
謝六郎濯濯如春月柳,名譽九州,于極簡處占盡風流,文武皆善。
若無那場惡戰,他當是九州女子趨之若鹜的人物。
三夫人道:“既無人......”
這話被王貴妃打斷,她掃視了幾眼諸女郎,目光裡隐含威嚴:“無人願嫁初安侯嗎?”
皇宮中浸沒的女子,随意一個眼神便将這些女郎壓迫的低了頭,抽泣聲這會子是藏也藏不住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行刑現場呢。
三夫人失笑,眼角一挑,将将把笑意藏了下去。
六郎看似清風雅月,實則眼高于頂,平日裡看不上這個,看不上那個,及冠之時都沒定下一門親事。
如今剛出一年孝期,更是不願成婚,被硬塞一門婚事哪裡會歡心。
豈料等不及他嫌棄,人家小娘子們個個兒怕得很,嫌棄他如同嫌棄一條惡犬。
風聲簌簌,連帶着砸下幾株白蘭花瓣,空濛的細雨乍然垂下,同雨聲一起落下的,還有一道溫婉的聲音。
“我嫁。”
謝三夫人唇邊的笑意一滞,很覺新奇,擡目打量那出聲的少女。
單薄的身軀上裹着身青色交領齊腰長裙,長發挽成垂髻,露出一張淡而冷的美人臉,膚色淨透,纖長的柳葉眉自額下延伸而出,眸色淺淡,微向下垂的眼角使得這張攝人心魄的臉顯得柔和溫婉,像一朵美麗而脆弱的海棠花。
謝三夫人見過許多美麗的女子,仍然震撼于她的容色,片刻才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出自司州越氏,名青雨。”越青雨垂眸。
青雨,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