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此次出門可謂輕裝簡從,除卻車夫外,謝定騎着一頭白黑雜毛的騚馬行在馬車前,另外跟了四個護衛,駕馬在車後。
思緒百轉,她眼神飄忽一閃。
越青雨不是不知道,她這病來的蹊跷。
她平日裡覺淺,那夜回房後更是長久地難以入睡。
以至于當有人從外輕輕打開窗,伸入一樣會冒煙的東西時,她立時便聽到了動靜,眼皮子驚跳了幾下。
隻是苦于她的目力不佳,透過外頭朦胧的燈火,隐約瞥見是個女子身影,尚且來不及反應,很快便叫那煙折騰得動不了身子,陷入了昏睡中。
翌日她便得了風寒,幾乎是在那一瞬間,心頭便浮起一份猜測,她身邊且有皇室的人。
越青雨不知對方此舉目的是什麼,後來尋幽種種行迹,大約叫她有了推度,順水推舟,病情自然沒有起色,因而謝滿衣來看她似也不足為奇,隻是,還喂她吃了一顆丹藥。
不知名字,不知功效。但她莫名很信任他。
她如果沒記錯的話,謝滿衣還摸了她的脈相。
人說久病成醫,他大抵也通幾分醫理,更能曉得她這場病的可疑,理應要更添防備。
她偏過頭,悄悄看謝滿衣,他正阖着眼小憩,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射一片陰翳。
思緒又漸漸飄遠了,他到底能不能明白她的苦心,竟當真半個護衛也不帶,萬一對方派了很多人——
她隻是想借謝滿衣之手除掉身邊的隐患,并不想将性命交代在這裡。
越青雨心想不該,到底也是身經百戰的初安侯——
須臾,又似恍悟,護衛許在暗處,這些人指不定何時出手,适時将他們引出來,才好一網打盡。
一時間睨他的眼神幾經變幻,便更為複雜,她尚未來得及收回神色。
謝滿衣卻似若有所覺,倏地睜了眼,直直望進了她的眼睛裡。
“怎麼?”
越青雨被他這眼神瞧得禁不住冒細汗,止住腹诽,緩緩搖頭,輕聲道,“怎麼越往山下走,反而更覺得冷清?”
她故作自然,卻在刻意提醒他,山間有異,恐有埋伏。
謝滿衣卻似渾然不覺,眉眼清淡無甚神色:“又如何。”
又如何?
越青雨眼神左右一轉,這便是心裡很有譜了,她很想掀了轎簾往外頭看看,光秃秃的林子裡哪裡能藏得下護衛,到底忍住了。
她徹底松了口氣,面上卻不大顯,還盛着些傷病初愈的羸弱,擡手輕撫了下鬓發,往後一倚,便沒了話。
倏地,一道淩冽的劍氣破空而來。
馬匹陣陣嘶鳴,馬車前仰一下,突然急刹而停。
越青雨未設防,險些一個趔趄栽到絨毯上,身側一隻強勁有力的手臂攬住她,将她往後帶。
她驚跳的心停不下來,顧不上道謝,一手撥開簾子往外頭看去。
入目是青翠欲滴的山松,頂葉上裹輕輕薄薄一層雪,很适合做刺客的藏身地。
淩亂的思緒又很不正經的偏了,她正要探頭去瞧車外情勢,一柄長劍直直沖她而來,凜冽的劍光折射進她眼睛裡。
越青雨呼吸一窒,眼睛被這道白光閃的發懵,強撐着往後閃躲,清眸中流下幾滴不受控的淚水。
那柄劍刺偏,有人怒罵一聲,很快便戛然而止,刺入血肉的聲音清晰可聞。
謝定趕了過來,撈過轎簾,扔進一把長劍,聲音又急又快:“小心!”
尋幽趁機鑽進車廂,驚驚惶惶道:“娘子,娘子……外面好多刺客……”
越青雨眼睛生疼,睨了她一眼,沒說話。
刀劍相接之聲不絕于耳,刺鼻的鮮血味道彌漫開來,她舉起那把長劍,劍身上還滴着血,順延着落在她的衣衫之上。
這把劍,應該屬于方才死掉的那個刺客。
她面色一變,卻沒将劍丢掉,悄悄将前窗撩了個縫兒,瞧見一嗚泱的黑衣身影,謝定與幾個護衛合力頂着,那些人卻隐隐有攻破防守,逼近馬車的攻勢。
看來,他們很覺得,今日必然能殺得了謝滿衣。
車夫兢兢戰戰,得了謝定的令,駕馬往後側方去,馬兒嘶鳴一聲,脫控般奮力前行。
越青雨有些發顫,勉強穩住聲線:“君侯,怎麼辦?”
他們根本跑不遠,被追上隻是遲早的事,謝定身手再好,也難以一敵百。
始終如置身事外的謝滿衣,聽她的問話,才終于動了動。
謝滿衣幽幽擡了眸,瞥見她濕潤的眼眶,低低道:“很怕?”
越青雨點點頭,神色裡有幾分驚顫,“會死的。”
所以,護衛再不出來,就不用出來了。
這種時候,他還問她怕不怕,語氣還真是很認真,叫她驚覺詫異。
“對啊。”他彎着眼睛,像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輕輕笑了一聲,“跟我一起死嗎?”
越青雨驚愕地看過去,他這樣子,像是真的沒打算活。
身側同樣提心吊膽的尋幽也是一愣,竟不顧規矩出了聲:“君侯手下護衛無數,可有想過今時一時輕率,會将自己置身于阽危之域?”
謝滿衣沒看她,漫不經心地道:“沒想過。”
他的神情清淡,卻透着徹骨的漠然。
薄刃摩擦袖口的聲音,“噌”的一聲,頃刻間,便要抵在謝滿衣的脖頸上。
卻被後者擰住手腕,生生折斷了一隻胳膊。
“啊——”
尋幽痛苦嚎叫,疼得面目猙獰,短刀将掉在地上之時,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接了起來。
青年睨着她,眉眼間盡是冰冷的陰鸷,俨然在無聲地說,憑你?
謝滿衣眼睫下的眸子漆黑,驟然松了手,尋幽無力地倒在車廂裡哀哀呻吟。
“你是,蕭梃的人?”他眉角輕輕一壓,雲淡風輕地掃來一眼,“或者是,蕭淮的人?”
“你膽敢直呼陛下姓名?”這副居高臨下的模樣,顯然将尋幽激怒,她撐起身,冷冷笑了一聲。
她倒是直接替章明帝承認了。
越青雨極淡的眉輕輕一挑,覺得有些可笑。
這場計謀可笑,這人也有些可笑。
隻是,再可笑,也還是将他們弄得狼狽不堪。
不,她很快否定了,狼狽不堪的隻有她。
謝滿衣依舊很從容,神色淡極,端正坐在車廂裡。
明明他比她還要危險,起碼,她大不了棄他而跑,總之那些刺客的目标是謝滿衣。
而他——
越青雨極為隐晦地睨過他藏在暗影中的腿,他這樣子,很難逃命。
“你大意至此,出行竟敢隻帶那麼點兒人,必定要葬在這裡!”尋幽吐出一口血,面上褪去往日的怯懦,側頭,血紅的眸死死盯着越青雨,恨恨道,“你還不動手?莫非真想給他陪葬?”
越青雨愕然,尋幽趁她不備,毫無征兆地奪過她手中長劍,彈指間,劍鋒直向謝滿衣。
尋幽眸色泛冷,方才藏了拙,話說了那麼多,等的便是這一刻。
他面無表情,揮手之間,手中的短刃先一步插入尋幽脖頸之中,隻是也被那劍重重地砍入了肩膀。
一瞬時,“噗嗤”一聲,短刃穿透咽喉,鮮血四溢。
他向來擅長一擊斃命,随意用袖子擦了擦臉上的血,拔掉長劍,在馬車過坡時,以劍柄相抵,合璧便被他無情地甩了下去。
越青雨呼吸發緊,驚愕到忘了反應,身上的天青色外氅遍布血迹,眼瞧他這一系列果斷的動作,怔怔開了口,“我……”
“你也是來殺我的,”他輕擡下颌,深邃眉眼間透出沉沉的壓迫感來,“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