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的父親打了聲招呼後，跑去不遠處抽煙，打火機“咔嚓”的聲音連帶着煙味，裹着下雨的潮濕，一起飄進許昭甯的鼻腔中。

盲人除了眼睛看不見，感官都比普通人敏銳。

“裴翊，”裴翊的母親聲音平靜得過分，“你跟我過來一趟。”

“有什麼事不能在這兒說？”

“總之你過來。”

裴翊碰了碰許昭甯的手，自下而上又捏住他的肩，充滿安撫的意味，“你站着的地方在等候區，不擋路，别自己摸索着亂走，我們不走遠，很快就回來。”

兩道腳步聲很快遠去。

站定後，裴母立刻道：“你怎麼想的？”

語氣已經陰了下去。

裴翊像是不理解，“什麼怎麼想的？”

“你知道我在問什麼，”裴母向許昭甯站着的方向指了指，“男人也就罷了，還是個瞎子，戶口戶口不行，他甚至都沒和家裡出櫃，除了一張臉能看，簡直毫無可取之處，裴翊，你是失心瘋了嗎？”

裴翊臉色一變，“媽！”

“你還知道我是你媽？”

裴翊壓低聲音：“您能不能對甯甯放尊重點？再說了，不是您教我的，不能戴着有色眼鏡看人嗎？”

“我是讓你不要戴着有色眼鏡看人，但我沒讓你成為眼鏡後面的人，”裴母壓下火氣，“算了，你哥馬上就回來了，讓你哥知道了，看你哥怎麼收拾你。”

他談戀愛，和什麼人談，他哥有什麼好管的？

裴翊還指望他哥來給他評評理。

裴母道：“你要是有你哥十分之一，我也不至于這麼操心。”

兩人都憋着火氣，還是裴父過來，“好了，大庭廣衆，别讓人看笑話。”

“小翊，你哥出差大半年了，今晚還有雨，我把司機調給你，你晚上去一趟機場，代家裡人給他接風。”

裴翊輕“嗯”一聲。

扭過頭，許昭甯還乖乖地站在原地。

大廳裡的燈将他的肌膚照得雪白，眼睫的陰影映在他像是蒙着一層灰色霾的虹膜上，長久不眨的雙眼、标志的五官，像極了洋娃娃。

還是無人認領的那種。

在認識許昭甯的第一天，許昭甯的身上就伴随着這種脆弱感。

那天也是在一個餐廳，許昭甯坐大廳彈鋼琴，一連彈了三個小時，裴翊也在那裡待了三個小時。

裴翊對他近乎一見鐘情，多方打聽才打聽到他的聯系方式，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喜歡上一個男人。

而且這個男人眼睛還看不見。

在裴翊這裡，許昭甯眼盲并不足以削弱他對許昭甯的喜愛，反倒成了他保護欲爆棚的一種特點。

他覺得許昭甯注定要遇見他，躲進他的羽翼下被他庇護。

而他也注定要遇見許昭甯，人生才得以完整。

反正他怎麼着都是要和許昭甯在一起的。

他哥回來倒是也好，還能幫幫他。

裴翊的心瞬間塌陷下去一塊，壞心情被瓦解，他走過去牽住許昭甯的手。

*

“太晚了，你就别回去了，”裴翊和許昭甯一起坐在後座，兩人獨處，他的狀态也松懈了下來，語氣不自覺帶着幾分和戀人的撒嬌，“反正我的公寓你也去過，還下着雨，去我那裡住一夜，嗯？”

許昭甯比他大三歲，兩人相處時，許昭甯總要顯得成熟沉靜一些。

今天他比平常還沉默。

“去吧，去吧，”裴翊膩歪他，“你那離得遠，雨天坐車出行也不安全。”

“我家，總比機場近一點，”許昭甯抿唇，“你不是還要去機場？”

裴翊的動作驟僵。

許昭甯默默把胳膊從他手中抽走。

“……你都聽見了？”裴翊語氣艱澀。

許昭甯眼睫顫了顫。

不該說的。

其實也不是裴翊的錯，他母親如何看他，如何不接納他，都是裴翊的家事，和他無關。

而且許昭甯後悔來見裴翊的父母。

談個戀愛而已，幹什麼非得見家長？談戀愛兩個人好好談就是了，見了家長總覺得變了味。

兩人談戀愛三年，從沒起過沖突，大部分時間都是甜蜜愉悅的，這是頭一次，氣氛僵硬到兩人都不開口。

裴翊的手機振動起來，打破了僵局，他側過頭，對着電話說了幾句。

“提前了？”

“嗯嗯好，我這就過去。”

挂點電話後，裴翊深呼吸，觸碰許昭甯的手背，“等我回來再說好嗎？你先回我的公寓，我去一趟機場接我哥，他航班提前到了。”

“裴翊，我覺得有些事情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我知道，我知道你今天很委屈，”裴翊握住他的手，“我一定讓我媽來給你道歉。”

許昭甯呆了一呆。

他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想想讓那個不好相與的貴婦來給他道歉，許昭甯頭皮發麻，“裴翊……”

“好了，已經到我公寓門口了。”裴翊起身，在他臉上親了親，唇還要往前探時，被許昭甯偏頭躲開。

裴翊讨好道：“别生氣了，我很快就回來，你先進去等着，嗯？”

許昭甯脾氣并不算特别好。

但每次對着裴翊，像是一拳砸進面團裡，也不知裴翊情商高還是不高，反正一頓聊下來，許昭甯是沒脾氣了。

公寓裡還算幹淨，空氣中散發着一股屬于裴翊的氣息，花香和太陽的味道。

黑暗中，許昭甯輕車熟路摸進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

手機提示他來了幾條消息。

朋友發來的：[你還沒和裴翊聊？]

許昭甯發語音：“沒，時機不對。”

朋友幹脆也發來語音：“你倆老是這樣可不行，長了嘴就是用來溝通的，越不溝通隔閡越大，你為什麼總被他帶着跑？”

“我也不知道，每次想和他好好聊聊，他總有本事把話題繞過去，我想說也沒機會。”

“該不會是以為你要提分手吧？”朋友古怪道。

“不知道，”許昭甯疲憊，“我先睡覺了，明天還有工作。”

他是個鋼琴調律師，簡單來說就是調鋼琴的。

鋼琴放久了、用久了，總會有走音的問題，他的工作内容就是把這些走音的鋼琴調回原音。

工作時間通常都是随着雇主的時間來，并不固定，不需要早起，但是需要守時。

道完晚安後，他摸去主卧睡下。

昏昏沉沉不知道過去多久，雨勢絲毫沒有變小，彈珠落地似的聲音敲打着窗戶。

許昭甯似乎聽見公寓門密碼鎖打開的聲音。

這套公寓隔音不太好，勝在距離裴翊的學校近，下樓十分鐘進學校，于是裴翊沒有再置辦第二套。

腳步聲漸近，許昭甯發現了不對。

不止一個人。

行李箱輪子轉動的聲音在客廳靜止，随後是說話聲。

“哥，你随便坐。”

許昭甯清醒了一點，卻還是懶得動彈。

裴翊似乎在手忙腳亂地找東西。

“你知道的，我平時不怎麼喝熱水，家裡沒燒水壺，我用鍋給你熱？”

對方似乎無語了一下。

許昭甯也閉着眼睛笑了笑，裴翊向來粗線條，大大咧咧慣了，總能幹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不然也不能在連續好幾年被評選為校草時，覺得從來沒人喜歡過他，一直單身直到遇見許昭甯。

“實在不行點個跑腿吧……嗯？找到了，應該是我對象的。”

笨蛋。許昭甯默默嗔了一句。

随後，他聽見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他的聲線像深夜電台主持人，中低頻帶着恰到好處的顆粒感，是一種恰到好處的性感。

“談戀愛了？”微微的啞，有些撩人。

重點是，與裴翊的聲音有八分相似。

要不是兩個人一起說話，要不是許昭甯耳力過人。

在這種噪雜的雨夜，恐怕都要聽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