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樣的皇帝,這樣的對手,他們除了在這裡哭哭笑笑,還能做什麼?
反抗?
反抗就是坐實了謀逆,那才是真正的株連九族,死得幹幹淨淨。
更何況,他們哪裡還有反抗的機會?
皇帝已經發話要把人扣在宮中,連一隻蒼蠅都不會飛出去,更不用說他們這些上了年紀連腿腳都不大利索的老東西。
身既受困不能自救,難道還指望别人來救?
趙氏頹然哀泣。
沒機會了。
如果他還是趙家主,趙家上下所有人的利益系于一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就算他們不想救,為了家族前途,也不得不救。
可皇帝已經用輕飄飄的幾句話斷送了他們唯一的生路。
脫口而出讓女官們以太妃的身份歸家時,他無可預想,這道回旋镖會在下一瞬狠狠紮在他自己身上。
威脅還未能落地,卻先一步撞進皇帝手裡,正正好成了她趁手的刀。
沒有人的權柄能大過帝王。
自然,他這個失權失勢的家主,如何能與君王近臣的女官們相提并論?
他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
可女官背後,卻是如日中天的皇帝啊!
隻要向她們低頭,那就是脫胎換骨,從敗落世家一躍成為新帝忠臣。
新帝背後沒有母族,若能獲得她的信任,他們又與外戚何異?
觸之可及的大好前途!
誰還會為了一個半截入土再也不能發揮作用徒惹厭煩的老東西費心費力?
趙氏哭得聲音嘶啞,終于耗盡最後半分力氣,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閉上眼,渾身都還在不住地顫抖。
死?
死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皇帝還有點貓逗老鼠的興緻,留他們一命,又為了彰顯寬厚仁德,放他們歸家。
“歸家”,哈哈,歸家。
即便原模原樣,那也早已不是他們昔日作威作福的家了!
是被女官篩選過,挑揀過,幹幹淨淨的,把“忠君”銘刻進骨血的新家!
他們這些舊日的亂臣賊子,哪裡還有容身之地?
這才是他們最恐懼的東西。
宦海浮沉,算計一生,要名要利,要人上人。
他們求的究竟是什麼?
是“認可”,主動的認可,被動的認可……門生故吏,家族屬臣,這些人圍繞在他們身邊,是因為認可,更是因為價值。
他一個人一句話就能改變天下大勢,數萬百姓命運的價值!
他在棋局上對弈這麼多年,不是沒有輸過。
一子落索,勝敗不過兵家常事。
可怕的是全軍覆滅,改弦易張,連東山再起的機會都沒有。
既無前路,也無歸途,僥幸不死,也成了孤魂野鬼,潦草餘生,惶惶不可終日。
他們畢生所求已經被全然剝離,隻剩下最醜陋,最頹廢的一具行屍走肉,生不如死。
殺人,誅心為上。
皇帝已經不需要在意他們的死活,沒有價值的東西,不值得天下之主為他們浪費一絲一毫。
“起來。”
落在耳邊的聲音陌生又熟悉。
睜開渾濁的眼睛,趙氏顫巍巍地擡頭。
趙青君安靜站在他身前。
不偏不倚,正是他膝蓋對準的方向。
皺巴巴的面皮一抖,條件反射般,趙氏開口就想吐出一句“父不跪子”。
“罪臣趙氏,羁押後室受審。”
兩位宮侍毫不客氣伸手提着人就走,被人捉着猛地一掼,趙氏嘴裡還沒吐出來的話倒灌回心底。
抑制不住的恐慌像沒頂的潮水,他控制不住自己費勁地扭頭回望。
就這樣?
連最後一句話,就這樣結束了?
他突如其來感受到疼痛,怪異的、撕裂般卻虛幻的疼痛。
用盡全力,卻隻能看到一個背影。
纖細,窈窕,卻堅韌,如翠竹。
沒有華服珠寶,沒有絹帛絲帶,素淨俨然,唯一能彰顯身份的,隻有腰間紫印金绶。
是他曾經擁有過卻已經失去的最寶貴的東西。
撕扯的幻痛更加清晰,盯着她的背影,趙氏忽而瞪大眼睛。
他終于意識到,在趙青君的世界,自己已經失去了父親的光環。
就在今天,就是他自己,親手斷送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在他說出那句“歸家”的威脅的時候。
舊日的父權褪色。
忠孝,從未如今日這般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