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後,種瓜種豆。
正是春耕農忙的時節。秀河村的人大半都在田間地頭,為了來年的口糧辛勞,唯有村東頭的姜家院子大門緊閉。
堂屋裡,一個穿着紫色褙子大紅羅裙,頭戴花冠、面頰貼了金箔的媒婦正滔滔不絕對姜家夫婦道:“……這十裡八鄉,也就你們家哥兒生得出挑,入了王員外的眼眼,才能有這樣的福氣。不然,鄉下的小哥兒嫁去縣城富貴人家還能當正君,可不是件容易事兒!那王家實在是富貴極了,四進的大院子直占了大半條街,家中布莊、繡莊、食肆……做着七八門的生意!你家哥兒隻要嫁過去,準保穿的是綢、喝的是油,哪裡還用在地裡刨食?”
這媒婦說得吐沫飛濺,直把那王家誇到了天上去。姜家夫妻則木讷地坐在對面一聲不吭,明明是在自家堂屋裡,卻拘束得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
不自謙地說,他們家的小哥兒姜甯是十裡八鄉最出挑的哥兒了,模樣生得極是俊俏不說,人更是聰明靈巧,如同福星一般投生到了他們家,自下生後,這家中便一年旺過一年。
因此自姜甯滿十三歲起,登門的媒婦便絡繹不絕,有些人家看中了姜甯的樣貌,有些人家看中了姜甯聰明旺家有掙錢的手段,還有些則打着姜甯豐厚嫁妝的主意。
一些媒婦甚至幫着幾家人來提親,來的次數多了,雖親事沒成,卻和姜家處成了熟人,逢年過節竟還會串門往來。
姜家夫婦也因此有着豐富的和媒婆打交道的經驗。但這穿紫褙子的媒婦,他們還是頭一次見——時下媒婦也分幾等,最下等的媒婦隻穿普通素衣裙子,頭上簪幾朵紙花來表明媒婆身份。
再往上的,又有穿青色褙子、紅色褙子的等等,皆是系了裙子,簪鮮花、戴銀飾、撐涼傘。越是等級高的媒婦打扮得越是花哨華貴,最高等級的便是這穿紫色褙子的了,通常都是給官員和大富大貴的人家做媒。
紫色是貴色,本屬三品以上官員才得用,隻是官媒人可以僭越穿戴,有些高級的私媒也會穿。
姜家夫妻摸不清面前這個的身份,可萬一是官媒呢?好歹也占了個官字,性子老實的平頭百姓心裡便有些犯怵,因此不敢一口回絕了,怕得罪。
隻不過他夫妻二人也不是那等貪圖富貴的糊塗人,此時聽這媒婦說了半天王家的好處也不覺心動,隻十分勉強地陪着笑了笑,心思則早飛到耕種了一半的田地裡去了。
唉,正是農忙的時候呢,這不是來添亂麼,愁人。
這紫褙子媒婆說得口幹舌燥,卻見姜家夫妻一副神遊天外的樣子,半點不心動,心中不免躁了,亦是有些納罕。
她也做了少說一二十年的媒,這鄉下的人家和城裡人結親算是上嫁高攀了,不說多上趕着,也絕不該是這般毫不感興趣的模樣,莫非這姜家聽說過什麼風言風語?
心思一轉,将水碗端起來喝了一口,這水裡放了些饴糖甜絲絲的,媒婦的語氣也比之前緩和了些:“雖說做的是續弦,但這王員外可是正經的六品員外同正員,賦稅徭役一概免了,出行還有官服儀仗,威風得很!他這捐官走的是宣武節度使的路子,就是在知縣大人面前也有幾分薄面,你家哥兒嫁過去,還能有那诰命衣裳穿穿!這王員外的原配發妻可是都沒這福氣呢。”
這是實話,王員外發迹的晚,捐這同正員時原配夫人已經故去了。
姜家夫妻本呆呆地坐着走神,想着地裡的活計,聽到續弦二字卻眼皮子一跳,神色冷了下來。他們縱然暫時沒有給哥兒結親的打算,卻也不樂意媒婦拿一些不像樣子的親事随便登門。
再怎麼的,他們家哥兒也不至于給人做續弦——這是埋汰誰呢?姜家夫妻正要想些話将這媒婦搪塞過了送客,便聽到一個清亮的聲音從院子外面傳來:“怕是我也沒這福氣呢!”
紫褙子媒婦一轉頭,便見一個青衣小哥兒推開院門走了進來,手上還拎着兩個食盒。姜家夫妻眼睛立刻亮了,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連忙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地接過食盒:
“甯哥兒回來啦!”
“今個兒累不累?”
“中午下了會兒小雨,淋着了沒?竈上溫着紅棗茶呢,娘給你倒一碗去!”
“你别動,爹拎着,哎呀這盒子裡裝得什麼,還怪沉的!”
這一套下來直把那紫褙子媒婦看得瞠目結舌。疼愛子女甚至溺愛子女的父母她都見過,但待子女如此……殷勤?的父母,她還真是頭一遭見。
正在這時,那小哥兒擡眼看過來,露出了一整張臉,這媒婦心中便贊了一聲好。
雖然時下風氣,婚嫁更看重女子和哥兒的嫁妝豐厚程度,可就憑這副好皮囊,一些人家怕是嫁妝少兩分也願意的。
畢竟美貌也是稀缺資源啊。
這哥兒生得有些高挑,骨架卻不大,修長的身量很是挺拔,小頭小臉兒下巴尖尖,更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瞳仁葡萄一樣烏黑,睫毛也又長又密如小扇子一般。
皮膚細膩白嫩,眉心孕痣紅豔豔的,好似雪堆上落了一片紅梅花瓣。身上穿得是一身青色窄袖的綢子衣裳,那料子質地倒像是比媒婦身上的紫色褙子還要上等,竟全然不似一個農家哥兒,像是從沒幹過農活兒一樣。
倒讓這媒婦之前說得那句“地裡刨食”笑話一般了。
媒婦這頭打量着姜甯,姜甯也将她從頭到腳不動聲色地掃了一遍,才微笑道:“您是縣城來的的朱媒人吧?聽說您是去年秋日裡才從扶風縣搬到我們符水縣來的?”
朱媒人心裡一突。她來時倒和姜父姜母說了自己縣城來的,姓朱,當時夫妻兩個并沒什麼反應,應當并不認識她。怎的這小哥兒一來,便将她的來曆都點明了?
她心下隐隐有些不安,但此時也隻能笑着承認:“正是,甯哥兒聽說過我?”
姜甯沖着她微微點了點頭,眼神中有些意味深長,卻并未點破。
他今日雖不知有媒婦登門,但剛剛一路走來,碰上的平日裡一同聊天八卦的小姐妹、老姐妹們,早就把知道的消息全說了:來人多大年歲,什麼樣貌,穿得什麼衣裳,坐得什麼車,頭上簪了什麼顔色的花,褙子拿什麼顔色的線滾得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