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轉轉,在第三天過到一半的時候,謎語人離開浪客行隊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線索倒是手握一大把,但完全無濟于事,隻能幹着急,這種狀态用“拔劍四顧心茫然”來形容,再合适不過。
為了防止一起跑目标太大被鬼魂追上,他們還是采用了和第一天夜晚相同的跑路方式,五個人分開跑了五個方向,約好在鎮中心的河邊見。好在荒魂鎮的一夜也就兩個小時,大家的身體素質都已經超過普通人太多了,要甩開鬼魂也不算太難,應該是沒有什麼特别緊迫的生命危險。
曲小蕨捏着雙化蝶前沖猛猛竄,還有餘力回頭看一眼身後追着的鬼魂。
除了前兩天的鬼,今夜多出了另一種死狀的鬼魂,他們有一半的身體已經完全焦黑萎縮,像是被大火燒過,大概對應師父說過的阿裡曼統率的六大惡魔中的“熾熱”,她甚至還在身後窮追不舍的諸鬼影中看到了白天那個死在她面前的管事。
辨認出那張熟悉面容的時候,曲小蕨的心跳空了一拍,她也說不好自己是什麼感覺,最終隻是轉過了頭,繼續往前跑去。
……如果真的會逐漸變得完全無動無衷,我還是我嗎?
距離她幾條街巷之外,幾隻鬼魂失去了追逐的目标,低聲嗚咽着,各自散開,遊蕩在荒涼破敗的鎮子之中。月光蒼白,幾棵枯樹枝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一隻隻扭曲的鬼手。
唐逐星就倚坐在其中的一棵樹邊。最近的一隻鬼魂離他不過二十多尺,也就十幾步的距離,還在越靠越近。它飄動時帶起的冷風幽幽拂過連片衰草,那種刺骨的冰寒已經近在咫尺,滴滴答答的血漬一路落到他面前,但唐逐星依然一動不動,甚至幾乎看不到他呼吸時胸膛的起伏。
徹骨寒意逐漸遠去,那鬼魂徑直從他身邊路過,轉到另一條小路上去了。
浮光躍金池,掠影離絕地。
即使追着他的鬼魂已經走遠,唐逐星也依然維持着原來的的姿勢沒有動。在那些痛苦低沉的呻吟聲遠去之後,這個鎮子已經靜得吓人,四下裡,隻有不知何處飄來的紙錢落下的簌簌聲,和偶爾響起一兩聲的寒枭啼鳴。
他的呼吸很輕,可以說是微不可察了,即使人就在那裡,一晃眼,也很有可能将他看成樹或草的一部分,看成是月光流過大地時留下的陰影。這就是唐門的浮光掠影,能讓自己完全地融入整個環境,像本身并不存在那樣。
唐逐星看着鬼魂走遠,心裡幾乎沒有任何波瀾。
他感覺自己進入了一種奇怪的狀态,那種感覺非常平靜,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離自己都很遙遠,非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在深海中遙望岸上,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缥缈虛幻的微光。他忽然有點明白付井儀所說的自行領悟技能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心無旁骛”,的确是一種專注到可怕的狀态,離真正的心無也許隻差一個響指的距離。
即使意識到了這一點,唐逐星的情緒也沒什麼過大的起伏。他靜靜地坐在那裡,思考的是和曲小蕨相同的問題。
與唐逐星完全不同,現在狀态最混亂的大概就是行守了。随着阿裡曼聖像力量的逐漸加強,鬼魂對他的畏懼也在減弱,起碼第一夜的鬼魂會特意繞過他,但現在他身後也窮追不舍地跟了幾隻。
和尚本來跑得也不算快,還好那種威懾還沒完全消失,鬼魂一時半會也對他沒什麼威脅。
讓他感到混亂的是他的心緒。在進入浪客行後,也許是職業的原因,他感覺自己的性格變得沉靜了許多,也逐漸了解到了一些之前幾乎沒怎麼聽說過的禅語,真要說起來,大概就是被灌輸了一噸設定。
但這些設定并沒有讓他變得更輕松,尤其是到了荒魂鎮這張地圖,他總是會忍不住想起來,以前聽家裡信這個的長輩講故事,總能聽到有些參禅把自己參瘋了的人的事迹。
行守現在感覺自己就是那故事裡沒有慧根參不出的俗人,他的腦子裡正不合時宜地來回滾動着一段經文。
“所有一切衆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實無衆生得滅度者。”
換做以前的他,看到這個估計兩眼一抹黑,什麼也看不懂,自然不會為之煩惱。但現在他能懂了,反而覺得自己更迷茫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人生憂患識字始,弱智兒童歡樂多……
如果他們确實是在一個遊戲中,那麼荒魂鎮這些枉死的鎮民,就是NPC,是數據,是被寫好的程序,是龐大滾動的信息流中被截停的某一段,和那些紅名怪從本質上來說并無不同。這裡不是現實,而是虛妄。
佛講無情無欲無貪嗔癡,就是不要“着相”,過于在乎虛妄就是着相。
行守思來想去,覺得自己确實是着相了。
此刻他們也在這個遊戲之中,所謂現實,不就是滿足“現在”和“實在”才叫現實麼?
這段他莫名其妙就想起來的經文裡說,佛不度人,人需自度。行守想了想,代入到這荒魂鎮中,說得俗點兒,大概就是救不了、不用救的意思。
身在雲端蓮台,閉目不看人間。
“完了,看來我的确沒有慧心悟性,是個俗人。”行守想,但他并沒有感到很遺憾,相反,卻松了口氣,“當不了大師,當個武僧也不錯。”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白色箬笠下的腦袋。
感謝遊戲分配的雪河校服,這箬笠學名應該叫蓮花笠,僧人常戴。它在擋住大半張臉的同時擋住了自己的腦殼,搞得隊友們每天都琢磨着找個什麼借口能把這玩意揭了,看看底下是不是光頭。
笑死,這幫人永遠别想知道。
行守握緊燃木,長舒了一口氣,不再理腦海中紛亂晦澀的念頭。
滾滾紅塵,烈烈人間,豈能雙目無塵、兩眼空空?
——救人,即使是數據,即使救不了,也要救。
尹有攸擡手晃了晃酒壺,聽聲音酒是要見底了,畢竟得一直喝酒重置煙雨行。他琢磨着等會兒還得把鬼魂再甩遠點,就可以從小隊倉庫裡拿客棧出品的美酒續上一杯,反正丐幫自帶不會醉的buff。
和各懷心事的隊友不同,尹有攸大概是進入第三天以來變化最小、想得最少的一個人。
他從頭到尾,隻有一個很簡單的想法:
能做到什麼,就做什麼。
除此之外,太複雜的事他考慮不來,而且似乎也不需要想那麼多,因為付井儀想得總是比他周到,而曲小蕨又會率先提出他想問的問題,行守和唐逐星也很靠譜,他的隊友們已經很完美了,值得完全的信任和托付。
丐幫,一種憑借強大直覺行動的生物罷了。
如果說有什麼正在困擾尹有攸的事情的話,那大概是耳畔那些窮追不舍的痛苦慘叫聲湧進來,讓他心裡很不舒服。也許是因為戴着雲幕遮,他的聽力變得出奇敏感,一點兒風吹草動也能聽清楚。
——也是因為這樣,其實大多數時間他根本睡不着,包括之前在茶館短暫的小憩,他看似趴着,實際上根本沒有休息。紅河渡的大街小巷人來人往,雞鳴狗叫,人聲鼎沸,盡收耳底,如果換個心智不那麼堅定的人來,可能已經發瘋了。
普通的市井喧嚣尚且如此,何況是鎮民們死後鬼魂發出的、直擊人心的慘叫。那些聲音連綿不絕地回響在耳邊,隻要稍微還有點感情的人,都不會不動容。對于尹有攸來說,他已經是在完全憑借堅忍的意志力在和這些聲音做對抗,但自他們進入第三天已經是将近十二個小時了,這十二個小時,他的精神一直在高度緊繃着,此刻早已感到了疲憊。
但沒有什麼是一口酒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可以多喝一口。
就在這樣不間斷的紛擾聲中,尹有攸往前奔跑的腳步突然微微一頓。
他敏銳地從那些慘叫中捕捉到了遙遠的、似有若無的琴聲。
自從知道了殺死鬼魂會讓阿裡曼聖像的力量增強之後,他們的原則就變成了“非必要不交手”。此刻聽到琴聲,顯然是付井儀在使用技能,不知道是不是被鬼魂追上、不得已才進行還擊。
尹有攸身形一動,就要往琴聲傳來的方向去,剛跑了兩步,卻是臨時停下,換了個相反的方向。
——因為自己屁股後面還烏泱泱跟着一群呢,現在過去不是幫忙,而是添亂。
他皺起眉頭,但也無計可施,隻能希望壓力不大的行守或唐逐星能甩開鬼魂,循聲過去幫幫忙。
與此同時,鎮子的東南方向,付井儀一撥琴弦,一聲輕響,他整個人已經換了位置,出現在一街之隔的另一端。
和尹有攸想象的不同,他隻是在恰影子,單純地趕路。
如果隊友們在這裡一定會很吃驚,因為付井儀身邊竟然沒有任何鬼魂。這麼說倒也不盡然,這附近還是遊蕩着兩三隻鬼魂,但它們就如同忽視了隐身的唐逐星那樣,對近在咫尺的付井儀視而不見,隻是在聽到琴聲時略微有所反應。
“分開跑雖然能減少大家的壓力,但也有弊端,那就是沒辦法盡快地傳遞消息……隻要屏住呼吸,就不會被察覺的這個方法。”
付井儀眉頭緊鎖,再次撥動琴弦,用出疏影橫斜,往前迅速移動着。他的目标非常明确,那就是在這一片荒涼廢墟裡并不顯眼、但細看就會發現不同的一棟倒塌了半截的小樓。其他的房子都已經完全坍圮,但這棟小樓,和阿裡曼聖像虛影所在的寺廟一樣,都保留着一部分完好的結構,簡直是把“我是線索”這四個字貼在了門框上。
小樓附近沒幾隻鬼魂,這隻是荒魂鎮的第三夜,死去鎮民的數量還不算特别多,分散在偌大的鎮中,更顯稀疏。付井儀在小樓破敗的門前停了下來,終于能呼出一口氣了。他掏出袖中唐逐星分發給各人的簡易小地圖,再次确認,這棟小樓正是他第二天白天見過的書閣,是裡正所說的、存放地方志的機構。
所謂地方志,就是指記錄某地情況的史志,一般都是鄉志、縣志,唐朝時期對鎮的概念還不算特别明确,但既然裡正說有,那麼紅河渡想來也有鎮志。
付井儀心裡隐隐有種預感,第三天的轉機就在這裡了。
如果他能在這棟被土埋了半截的小樓裡找到地方志,起碼能搞明白紅河渡和荒魂鎮到底是什麼關系,而地方志對鎮子的記載中想必也會有很多值得發掘的線索。
他推開木門,走進這棟隻剩幾面牆的小樓。樓裡一片漆黑,他從小隊倉庫裡取出火折子照明,發現毀壞情況比想象中更糟糕,這裡滿是殘破蛛網,散落遍地的土塊磚瓦和裂開的梁柱堆積如小山,僅剩的幾根橫梁也一副随時會折斷的樣子。
别說找到一本書了,人幾乎都沒法踏進去一步。
付井儀是有點潔癖的,但現在他隻覺得松了口氣。雖然他在第二天白天就想到了地方志,但緊接着發生的事情太多,一時間還真沒顧上。假如今夜沒發現這座書閣,那麼按照一般套路,到明夜,這棟樓很可能會完全坍塌,到時候想要從廢墟裡找到地方志,那可真是難于登天。
他面不改色地拂開面前飄蕩的蛛網,将琴背回背後,俯下身,開始搬動地面的亂石。
天色微明時,鬼魂們便停止了追逐,曲小蕨終于能放心地往他們的集合地點跑。她還特别注意了一下,看鬼魂們隐去的方向,它們大概是要回到聖像裡去。
她已經跑了整整兩個小時,累得氣喘籲籲,直接一屁股坐在河堤上。
“小蕨,還好麼?”第二個到的是行守。
曲小蕨嘴一癟:“一點都不好,我想快點結束這一天……”
“再忍忍,還有半天。”行守安慰她。
不多時,唐逐星和尹有攸也各自過來了,出乎意料,最後一個到達河邊的竟然是付井儀。
“你……去挖煤了?”
唐逐星上下打量他半天,抛出一個比較委婉的問法。
肩上還挂着蛛網的付井儀面不改色,撣了撣衣擺上的灰塵,拿出一本髒兮兮的舊冊子來:“我找到了這個。”
他拿着那厚厚冊子的五指簡單地繞了幾圈繃帶,大概是在廢墟裡挖了很久,連手指都磨破了。能讓付井儀費這麼大勁的肯定是好東西,幾個腦袋湊在一起,緊緊盯着他翻開那本破舊冊子的動作。
“……”
冊子剛一翻開,幾個人便眼前一黑,又轉眼盯着付井儀看,等他說話。
這眼前一黑,就是物理意義上的眼前一黑。那冊子前幾頁都沒了,翻開就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豎版、沒有标點、繁體,黑壓壓的就不說了,還被塵土糊得髒污不堪。雖然說大家或多或少都能認讀繁體字,但打眼一看過去,真是頭大如鬥,完全生不起任何想要細看的心思。
付井儀快速地看了兩列,便說:“這是本地方志,前面這幾章都是題序,大緻講了一下修訂編纂的事情,沒有什麼有用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