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人在神經繃緊到極度的時候,真的會來不及思考任何事情。
曲小蕨眼睜睜地看着女鬼消失在陽光下,而付井儀已經倒了下去。和電視劇或者小說裡無限拉長的慢鏡頭不同,這一切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就那麼一瞬間,青石闆鋪就的街道上便暈開了大片鮮血。
她的大腦依舊是一片空白,但是身體已經先于思維動了起來,用她能爆發出的最快的速度翻過了那道矮牆。她看到行守腳下忽然開出六瓣灼目的金蓮,也看到尹有攸解下了腰間的酒壇将它抛向半空,但根本無暇思考這些都意味着什麼。
回過神來時,她發現自己跪坐在血泊裡,手指正透過浸滿了血的縷縷黑發,搭在付井儀的頸側。
微弱的跳動從指尖傳來。
曲小蕨松了口氣,兩腿一軟,直接跪坐在了血泊裡,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地被遲到的巨大後怕感淹沒了,恐懼到了極緻的時候,甚至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手忙腳亂地翻出小隊倉庫裡的凝血精和繃帶,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個不停,還是唐逐星拍了拍她的肩膀,從她手上接過了那些東西,和尹有攸小心翼翼地将付井儀扶起來。
“血止住了……應該是沒事了。”他說。
行守的胸前也有一片血迹,他咳了兩聲,也拿過一瓶凝血精灌了下去:“還好笑醉接得及時,不然我也得把自己舍沒了。”
“貫穿傷,傷得太重了,舍身接共醉都差點奶不住。”唐逐星道,拿了繃帶又來給行守包紮,“還是得回客棧才行。”
曲小蕨爬起來,輕手輕腳地湊到尹有攸身旁。付井儀胸前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了,隻有校服上還殘留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漬,而他本人面色蒼白,呼吸微弱,似乎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今天的紅河渡,街上空無一人,隻有偶爾幾聲犬吠,靜得吓人。陽光雖然照舊燦爛,但照在這被血染紅的青石闆路上,卻似乎冰冰涼涼、毫無溫度。
離第三天結束起碼還要四個小時,而在回到客棧之前,他們還要和那尊阿裡曼邪神進行最後一戰。
如果不是行守有舍身,如果不是尹有攸有洗了共醉奇穴的笑醉狂,如果不是剛好天亮了,如果他們的反應再慢上一點……
“别愣着了。”唐逐星皺緊眉頭,站起了身,“我先去廟裡看看那個虛像在白天會不會出現,你們……”
他欲言又止,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面對現在的這種情況,所有人都是一籌莫展。
“笑醉CD緩好了,我再試試。”尹有攸忽然說。
他說話的音調不知為何有些奇怪,想想也是,沒有人能在這種情況下繼續保持平常的心态,曲小蕨甚至覺得付井儀倒下去的那一幕,将是她從今往後很久一段時間都能在噩夢裡看到的畫面,回想起來就會冷汗涔涔。
尹有攸解下酒壇,烈酒随着他的動作從壇口傾倒出來,濺灑在地面,濃郁的酒香沖淡了揮之不去的血腥氣。笑醉狂,丐幫最重要的回複技能,搭配共醉奇穴的情況下能為小隊成員恢複氣血,但随着一整個完整運功的笑醉結束,付井儀的情況也絲毫沒有改善。
“奶不起來?怎麼會奶不起來?”曲小蕨慌得不行,趕緊又伸手試了試付井儀的呼吸,确定還有細微的氣流才稍稍放心,“到底怎麼了啊!”
“……也許是他的傷勢已經超過了我們能自行回複的限度。”行守沉聲道,他很少用這麼凝重的語氣說話,“唐逐星說得對,必須回到客棧才能恢複。”
“那今晚怎麼辦?付井儀說過,今晚是最危險的一晚。”曲小蕨想起昨夜看到的鬼魂數量,頭皮一麻。
“我來帶他。”行守說,“那些鬼魂對少林弟子還是有些忌憚的。”
雖然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忌憚已經被逐漸削弱,但起碼還是管點用的。加上付井儀受了重傷呼吸微弱,很難被察覺,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事實上他們根本都沒有想到,被這些鬼魂近身之後的殺傷力竟然如此恐怖;這也是因為前幾夜鬼魂的密度還沒有那麼大,現在它們的數量翻着倍地上去了,一下子便有些應對不及。
說話間,唐逐星便回來了,還順帶把尹有攸丢在豬圈裡的那尊聖像捎了回來。一如付井儀之前所推測的那樣,那個隻在夜間出現的虛影,在白天也有了隐約模糊的身形,雖然還未凝實,但看“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似乎随時有可能睜開眼睛。
交流完狀況,衆人就沉默了下來,誰也沒心思說話了。
曲小蕨的心情從來沒這麼複雜過,她一邊焦急地期待着第三天快點結束、回到客棧,一邊又非常害怕今夜的到來。隻有一點她是可以确定的,她不想也不能失去任何一個隊友,如果他們之中有人死了的話,她完全沒辦法想象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最後還是行守打破沉默:“走吧,我們離這座廟遠一點。”
曲小蕨把付井儀掉落在血泊裡的琴抱了起來。他們都站起來了,尹有攸才慢半拍地将付井儀背了起來,默默地跟上。
“别這麼喪。”唐逐星道,“今晚至關重要,都打起點精神來。”
雖然這麼說了,但他自己的語氣也很低沉。
似乎從進入荒魂鎮這張地圖以來,他們面對的就一直是接二連三的打擊,從心理,到身體,衆人的精神都承受着無邊的重壓。
——他們的脾氣各不相同,曲小蕨年紀還小,唐逐星個性散漫,尹有攸不愛表達,也就行守相對穩重一些。而付井儀無疑是這支隊伍中的大腦,隻要有他在,每個人都能發揮出自己的最大優勢,就好像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都總能找到出路一樣。
而付井儀受傷,是所有人都壓根沒有想過的意外情況。
無論衆人心裡各自都是怎麼想的,時間也不會停止流逝。随着香篆鐘又落下一截香灰,天色也由明轉暗,他們在鎮子的另一端,默默地看着荒魂鎮的模樣再次顯現出來。
第六天,他們在荒魂鎮的最後一晚,就這樣在沉默之中開始了。
陰冷的風攜帶着紙錢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栖在枯枝上的夜枭古怪地啼鳴着,凄涼的聲音如同悲泣。第六天的夜晚,荒魂鎮似乎更加破敗了一些,慘白的月光如水般流瀉在大地上,拉出孤零零的幾道身影。
“小付老師就交給我吧。”
行守說,在尹有攸身前半蹲下身子,唐逐星搭了把手,将付井儀挪到他的背上。
曲小蕨輕輕地攥了攥付井儀垂在身側的手指,冰涼冰涼的,幾乎沒有一點溫度。
她問:“我們今晚還分開走嗎?”
以往這些問題都是由付井儀做決定的,行守想了想,一時還真拿不定主意。按理來說,分開行動是最好的,以免大家聚集在一起引來鬼魂注意,但現在情況不同,一起走反而能更好地彼此照應,尤其是遇到像昨天淩晨那種突發情況的時候,是很需要救急技能的。
這種一錘定音的感覺難免讓人有些忐忑,尤其是在做出堪稱生死攸關的抉擇之時。他緊皺眉頭,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一起吧。我們保留體力,不要跟那些鎮民的鬼魂硬碰硬,為明早真正的決戰養精蓄銳。”
“好!就當是玩捉迷藏好了。”曲小蕨說。她前幾夜都沒像現在這麼緊張過,心裡有一種“終于要結束了”的感覺。
雖然是黑夜,但月亮高懸在天空,整個荒魂鎮并沒有多麼陰暗,能見度依然很高。這大概也是遊戲的難度之一,根據昨夜那些鬼魂的表現來看,它們的聽力不僅變得極其敏感,也在逐漸擁有視力。想來到今晚,它們也就能看見玩家了。
——也就是說,他們要同時滿足不被看到、不被聽到和屏住呼吸三個條件,才有可能逃脫鬼魂的追逐。
像這樣大喇喇站在荒地中間顯然是不行的,目标也太過明顯了。還好荒魂鎮雖然破敗,但多少也剩了點屋宇的廢墟,可供人躲藏。他們剛剛輕手輕腳地挪進了一棟破屋坍塌一半的房檐之下,就聽到遠處傳來了低低的哀嚎聲,那些鬼魂已經自聖像中“刷新”出來,慢慢地遊蕩過來了。
唐逐星借着瓦礫的掩護,微微探身一看,在心裡暗罵了一聲。
這些鬼魂的數量未免也太誇張了,幾乎每條小路上都有幾隻鬼在徘徊着,放眼望去,灰白的身影幾乎布滿了目所能及的每一處,而且它們還在漫無目的地飄蕩,已經越來越接近了。
那些死狀各異的鬼魂無不是面目猙獰,光是看着就已經讓人感到很不适了,一想到它們曾經都是沒能救下的鎮民,他們的心裡便更不是滋味。隻是現在,躲開鬼魂安全回到白天才是重中之重,再加上付井儀受了重傷,也算是以一種比較極端的方式暫時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讓他們無暇思考太多。
人都是這樣的,顧此則失彼,即使心裡有再多不甘,也隻能暫且按捺住。
已經有鬼飄到了他們所藏身的破屋之前,幾個人屏住呼吸,行守先背着付井儀蹑手蹑腳地轉移到旁邊的斷牆之後。
“呀——”
一聲突兀的鳴叫響起,把幾個人都驚出一聲冷汗,原來是一隻撲扇着翅膀的寒鸮落在了他們身後的一口枯井邊緣。然而,還沒等他們松口氣,就看到周圍的鬼魂被這隻寒鸮發出的聲音吸引,快速聚攏過來。
“!!”
這緊急情況出乎意料,行守猛地俯身,唐逐星也一手一個按住尹有攸和曲小蕨的後腦,三人快速地伏在了地上。粗糙幹枯的草葉劃過臉頰,離得近了才能嗅到,荒魂鎮的土壤竟然腥臭無比,嗆得人幾乎要窒息,但他們也不敢大口呼吸,隻能忍受着那股令人頭暈目眩的臭味。
還好那些鬼似乎對除了人之外的動物并不在意,等遊蕩到近處,看清那發出動靜的隻是一隻鳥,又沒了反應。隻是這樣一來,聚集在他們周圍的鬼魂頓時就多了起來。隔着一堵牆,已經能感覺到那種陰寒森冷的氣息透過衣服直直地滲透進骨髓之中,讓四肢都開始逐漸變得僵硬。
這樣下去并不是辦法,尤其付井儀隻是呼吸微弱,在沒有自主意識的情況下,難以屏住呼吸,遲早會被察覺。這樣想着,唐逐星就感覺手底下曲小蕨的腦袋微微動了動,而他自己,也逐漸感覺肺部發緊,有些要憋不住氣了。
“咕——咕——”
伴随着一陣巨大的蛙鳴,附近徘徊的鬼魂猛地轉過身,便看見一隻古怪的蟾蜍從斷牆後面跳了出來,一路鼓噪着,飛快地朝另一個方向跳去。
那正是曲小蕨的玉蟾。
玉蟾一邊跳一邊叫,那些反應遲緩、隻聽到了聲音的鬼魂,就傻乎乎地被吸引過去,追着它飄遠了,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然而更多附近遊蕩的鬼魂卻沒有追逐它離開的意思,仍然漫無目的地徘徊着。
但無論怎麼說,現在周邊的鬼魂數量也算是減少了一些。唐逐星不再猶豫,抽出别在腰上的螭首千機,就要站起來。
看到他的動作,其他人便知道他要做什麼了,曲小蕨急得扯了扯他的衣服後擺,但卻不能說話,也無話可說。必須有人引開這些不斷靠近的鬼魂,而他們甚至連一句小心的叮囑都沒法說出口,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唐逐星端起螭首千機,躍過斷牆,像一陣疾風一樣從幾隻鬼魂的身邊掠了過去。
作為一個唐門,他平日裡跑起來腳步聲是很輕的,現在卻有意加重了步伐,那沉重的腳步聲立刻就吸引了鬼魂的注意,其餘人隻看到無數灰白色的影子從他們都未曾注意的陰影和拐角中浮現出來,緊追着唐逐星飄遠了。
而最讓他們心驚的是,甚至有一隻鬼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摸到了他們藏身的這堵斷牆的正上方,但凡唐逐星再晚些起身,他們都會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發現。
這些鬼魂一撤走,周圍立刻出現了一片空白區域。三個人立刻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直到空氣湧入肺裡的一刻,才感覺活了過來。
行守掏出香篆鐘看了一眼,他們現在真可謂是度日如年,明明隻過了不到半小時,卻已經在心裡急切地期盼着天亮。
這地方對他們來說有視覺盲區,肯定不适合再藏身了。趁着兩波被引走的鬼魂都還沒有回來,三人帶着付井儀再次轉移位置。不是所有的鬼魂都去追唐逐星了,還有零星幾隻在原地滞留,而他們一邊走還要一邊提防着鬼魂會不會殺個回馬槍,幾人的神經都是高度緊繃,腳步聲也放到了最輕,四下裡除了陰風拂過枯草發出的沙沙聲,就再也沒有其他動靜了。
他們像這樣專挑着鬼魂看不見的盲區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荒魂鎮的亂葬崗。
其實這裡幾人倒也不陌生,前幾夜四處逃跑的時候就來過了,但這裡無疑是整張地圖最陰森的地方,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墳茔,枯草叢生,鬼火閃爍,甚至連一處稍微好點的碑立都看不到,全是無名無姓的孤墳,遍地被黃土掩埋半截的白骨,甚至還有一口橫陳的空棺。
“糟糕,怎麼走到這裡來了……”
行守在心裡暗道不妙,因為這亂葬崗地勢一覽無餘,除了中間有座看起來像是義莊的殘破建築,沒有任何适合藏身的地方,但為了繞開鬼魂,卻隻有這一條路可走。
就算是那義莊,也坍塌得差不多了,隻剩個骨架子和一張孤零零的供桌了,看那供桌底下似乎還能藏人。
“這裡不能久留,我們得穿過——”行守低聲道,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遠處灰白色的影子緩慢地翻湧着,竟然是那些鬼魂去而複返。他心裡頓時就是咯噔一聲,心想唐逐星不會出事了吧。轉念一想,卻應該是他迫不得已交了隐身,那些鬼魂找不到目标,才又恢複了漫無目的的行動模式。
前面鬼魂正在接近,他們立刻轉身,準備向後去,卻不想這一回頭,又看到身後也是湧來大批鬼魂,這卻是方才那些去追玉蟾的鬼魂回來了。
眼看着前後都成了死路,曲小蕨突然靈機一動,一拽行守,指了指那口空棺:“師父,進棺材!”
以前看的那些恐怖小說,實屬是在這個時候派上用場了。
都到這種緊急關頭了,行守也不磨蹭,尹有攸把那空棺的棺蓋搬開,兩個人小心翼翼先讓付井儀躺了進去。這看起來太不吉利了,然而也顧不上太多,眼看那棺材最多隻能再塞一個人,曲小蕨毫不猶豫,推着行守就往裡塞,壓低聲音道:“師父快進,我和尹有攸去那個桌子底下,小付老師的安全就交給你了!”
“你們……”行守還想說什麼,眼前卻是一黑,尹有攸動作十分迅速,直接将棺蓋推上了,隻在邊緣留了條小縫隙透氣,他甚至還聽到了詭異的沙沙聲,卻似乎是他們在往棺材上撒土,想來是在試圖用腥臭的泥土來掩蓋呼吸時的氣息。
手忙腳亂地處理了一下棺材後,鬼魂們也快到眼前了。曲小蕨還在撒土,忽然感覺身子一輕,已經被尹有攸提了起來,一個煙雨行就紮進了那處義莊廢墟,随後就被囫囵地塞進了供桌底下。
供桌上還蓋着長長的紅布,因為年代久遠已經褪色得差不多了,斑駁破爛,漏了好幾個洞,卻方便了她從這些小洞裡觀看外面的景色。曲小蕨剛把眼睛湊過去,就感覺渾身一陣冰涼,趕緊屏住呼吸。
“呼……”
一陣陰風飄過,一個雙目被剜去的女鬼赫然出現在義莊門外,她猙獰的臉上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剛剛感知到的氣息去哪裡了,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咯咯聲,就在門口徘徊不前。
好險好險,還好它看不見。
曲小蕨松了口氣,掏出香篆鐘,打開蓋子又看了一眼。木盤香靜靜地燃燒着,那不緊不慢的速度看得她心中焦急萬分,恨不得一眨眼就是天亮。
這絕對是她玩過的最驚心動魄的一場“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