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黃時分,離隊的二人才姗姗來遲。
行守還在給弩箭上補六字大明咒,放下筆,就看見兩個人形容狼狽、灰頭土臉,頭發上還沾着麥粒,像是在田裡滾了一圈,不禁一愣:“你們……幹嘛去了?”
尹有攸老老實實地說:“打了一架。”
唐逐星則冷笑了一聲,擡手把一個東西扔到桌子上,咚的一聲。衆人看過去,就發現那是被紅布包嚴實了的聖像。
“有什麼變化了嗎?”曲小蕨說着就想去伸手解開紅布,被唐逐星攔了一下:“别碰,這東西又邪門了,最好别看。”
“到底咋了?”曲小蕨好奇道,于是唐逐星言簡意赅地将之前的事都說了一遍,隐去了鎮民一家死去的事情。他沒提打架勝負,不過大家想了想丐幫近身打鲸魚,很識趣地沒問,至于那把火,當然是沒放起來。
聽完這段話,付井儀臉色就沉了下來,手指輕叩了兩下桌子。大家以為他又要分析什麼,朝他看過去,便聽到付井儀沉聲說:
“民生維艱。春耕夏耘,伐薪徭役,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孤長幼,亡日休息。蓋其艱難困苦以之于此,落井下石,又何忍焉?豈不聞利民之事,絲發必興;厲民之事,毫末必去?……”
“震驚!”曲小蕨偷偷跟行守咬耳朵,“我還以為咱們小付老師沒受到人設影響呢,這怎麼跟我初中班主任似的。”
付井儀微微一頓,流暢地換了話題:“……說一下關于夜間鬼魂的問題,它們是通過呼吸來判斷人的方位的,所以隻要屏住呼吸就不會被發現。部分鬼魂對聲音也有所反應,但并不算敏感。”
他說這話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放眼望去,這不久之前還熱鬧非凡、家家炊煙的鎮子,現在竟已有了大片的黑暗,不少宅子都已經無人掌燈。
尹有攸抄起桌上的聖像就是兩個煙雨行蹿了出去:“我帶它走遠一點,省得鬼魂刷出來太近。”
話音落地,人已經在很遠的地方了。
“那我們還和昨晚一樣分散開來吧。”行守緊接着道,“但我覺得,也不要散開太多,以免發生意外。”
大家都同意,于是各自散開,去往不同的方位。
夜幕降臨,紅河渡再一次被荒魂鎮取而代之。
付井儀垂下眼,就看到自己手上多了本書,正是他昨晚從瀕臨倒塌的書閣中挖出來的那本裡鎮志,上面還沾着泥土。
他翻開書頁,就着冷白的月光找到之前所看到的那一段話。和前夜一樣,唯一能看清的還是隻有“攜像,與之俱去”這幾個字,之前的書頁都被蟲蛀掉了,但看後面,還有些編者表示感激的話語。
他再往後翻,看了半天,終于又找到一段讓他有些在意的記載。那是時事卷的最後一段,雖然字迹也髒污不清,但還是隐約能分辨出來,有幾個“僧”的字樣。
他們的隊伍裡就有少林,這個“僧”不能不讓人注意。看了看周圍還沒有鬼魂,付井儀幹脆取了火折子出來照明,仔細讀了起來。
第四夜的鬼魂數量,比起第三夜,幾乎是成倍地增加了。曲小蕨穿行在巷子裡,放眼望去,幾乎每條路上都有四五隻鬼在徘徊。其中,大部分鬼魂都是之前沒見過的,這些鬼魂的胸膛鮮血淋漓,心口處是一個巨大的空洞;她根本就不敢想象有多少鎮民死在了白天。
不過鬼魂的數量雖然變多了,但有了付井儀提供的方法,應對它們追逐的難度反而下降了。隻是曲小蕨在躲避的過程中發現,這些鬼魂并不像付井儀所說的那樣,對聲音不太敏感,相反,隻要動靜稍微大一些,它們會立刻注意到,并且圍攏過來。
從他們認識以來,付井儀的觀察幾乎就沒出過錯,那麼就隻有一個結論了——這些鬼魂也在成長。
就像他們可以屏住呼吸讓鬼魂無法察覺一樣,鬼魂的聽覺也在漸漸進化,直到隻憑聲音就能夠發現他們的行蹤。
但目前看來,這個變化并不算多麼可怕,因為想要不發出聲音還是很簡單的,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了。即使不小心把動靜搞大,在鬼魂圍攏之前屏住呼吸快速離開原位,也能應付過去。
總體來說,今夜鬼魂雖然變得很多,但難度比前兩夜小多了。當天色微明的時候,曲小蕨甚至有點恍惚。
就這?就這?
對比起前幾夜,這一晚簡單得甚至有點不真實。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集合地點,就看見其他人臉上大緻也是這個表情。
從進入荒魂鎮以來就一直忍受着心理和體力上的雙重折磨,現在“幸福”來得太突然,大家的第一反應并不是松了口氣,而是更加謹慎。直到太陽升起來,紅河渡重新出現,他們才确認,第四晚确實就這樣風平浪靜地過去了,第五日的白天開始了。
“聖像呢?”付井儀問。
尹有攸指了指遠處一戶人家:“天黑之前就扔在豬圈裡了。”
付井儀沉默了一下:“……也行。”
“難怪我一直聞到一股臭味。”行守打趣道,“原來你是去翻豬圈了。”
他這麼一說,其他人也聞到了隐隐約約的嗆鼻臭味,正要笑話尹有攸一番,卻看見他一愣,道:“我沒靠近,站在院牆上把聖像扔進去的。”
曲小蕨離他最近,皺起鼻子嗅了嗅,隻聞到了一股甘醇的酒香。
“那這氣味從何而來?”行守疑惑道,掀起箬笠下端的白帷,發現那臭氣越發濃烈了,而且似乎找不到源頭,四面八方似乎都有這股味道。
甚至他們身後的茶館,就飄來一種很濃烈的惡臭。
幾人對視了一眼,唐逐星率先上前,推開茶館大門。頓時,一股腐爛的酸臭味沖了出來,那種強烈的、令人窒息的臭味幾乎無法形容,熏得曲小蕨腦袋一懵,差點當場吐出來。
沒人受得了這個味道,唐逐星從門邊退開,繞到另一邊咳了兩聲,付井儀更是直接拉開距離站到涼棚的另一邊去了,還是行守沉得住氣,閉住呼吸,走進了茶館。
他在裡面待了不到半分鐘就出來了。
“老闆……死了。”行守說,“應該有幾天時間了,有些蟲蠅。”
老闆,就是那個給他們掌過燈的和善男人,曲小蕨一愣,還沒來得及傷心,就想到了一個更大的問題。
為什麼四面八方都有這股味道啊?
其他人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用說,便迅速各自前往附近的民宅中查看情況,最後都是鐵青着一張臉出來。
“不是說會有衙署的人挨家挨戶敲門查看鎮民的情況嗎?”唐逐星的聲音也冷了下來,“……難道衙署沒人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付井儀道,又對尹有攸說,“有攸,你去把聖像拿回來,看看它的變化。”
尹有攸答應了一聲,便行動起來。他扔聖像的這戶人家不知道是死了被下葬了、還是逃離了紅河渡,總之昨日就已經人去屋空,更方便了進出。本來味道沖鼻的豬圈在這個時候竟然變得平平無奇了起來,尹有攸用樹枝挑出聖像的包裹,避開髒污處解開,就發現那聖像已經長出了雙腿,一直長到膝蓋處,看起來越發完整了。
雲幕遮并不是完全阻礙視線,他平日都是透過光影變化來看待事物,隻是細節難免模糊不清。現在也顧不上那麼多了,尹有攸挑開眼罩的一邊朝聖像看去,卻看到那聖像臉上笑容的弧度竟然愈發擴大,如果說之前隻是微微含笑,那麼現在就是毫不掩飾的笑,笑容中還帶着一絲細微難察的嘲諷。
他隻是看了這麼一眼,就覺得心裡暴躁起來,恨不得一拳把這聖像錘爛,趕緊放下雲幕遮,将聖像胡亂包好,又送回了豬圈,掉頭去衙署找隊友了。
丐幫的基礎跑速比大多數門派都要快一些,他趕到衙署門口的時候,恰好碰見隊友們出來。還不等他發問,付井儀便開口解釋:“還有差人活着,此時也正在鎮中忙碌,隻是死去的鎮民太多,已經收殓不過來了。”
要死多少人才能讓衙署疲于收殓?
以往在曆史書上讀到戰争和瘟疫,那些死傷數字雖然龐大,但總讓人沒有什麼實感。如今他們也算是身臨其境,眼睜睜地看着一個小鎮在短短“五天”内從熱鬧祥和變得死寂無聲,而這小鎮也不過才兩千多人而已。
至于那位裡正,也還活着。隻是短短幾天時間,對他們這些玩家來說也就十來個小時,這位老人家已經蒼老憔悴到不成樣子了。見到四人,裡正也沒再提要他們帶走那“邪神”的事情,隻是苦笑着搖搖頭,已經沒什麼話可說了。
曲小蕨忍不住就想到了語文課上背過的《蒿裡行》。
白骨露于野,千裡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他們還站在衙署門口,便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拖着一張草席,腳步踉跄地走在街上,看他的方向,就是鎮子的墳崗。
尹有攸問:“這是要幹什麼?”
“等死。”付井儀淡淡地回答了他的問題,“用草席把自己裹起來,躺在墳地,等待大限到來。”
他說完這句話,其他四人都久久沒有作聲。
曲小蕨低頭看着自己的裙擺,感覺剛樹立起來的決心再一次被動搖了,她在難過的同時,甚至有點憤怒。
為什麼我們要被分到這張地圖來啊,為什麼我非得玩這個遊戲不可?
一種莫名其妙的沖動在她心裡升了起來。她忽然覺得唐逐星說得對,都是要死,與其死了做邪神的養料,不如死在他們的手裡,至少五毒有很多種方法能讓人在美夢中一睡不起。
她不知道這種沖動,是不是付井儀所說的“和人設融合”,但她覺得,如果能真的親眼目睹着這些鎮民痛苦死去卻還無動于衷,那才是真正的恐怖。
曲小蕨向來是個直言直語的個性,她一秒也忍不了,立刻将自己的想法說了。
“開玩笑。”付井儀的聲音冷得吓人,“你知道殺人是什麼感覺嗎?你知道現實中每年有多少退役士兵被創傷後應激障礙折磨到自殺嗎?你确定你能承受得起那種親手結束一條生命的心理煎熬?”
“但是我更做不到眼睜睜看他們那麼痛苦地死去!”曲小蕨第一次和他頂嘴,眼淚都在眼眶裡打轉,“你怎麼知道殺死他們的心理負擔就一定比看着他們這樣死掉的痛苦少?還不如……還不如讓我來試試……反正我有蠱,我可以把毒下在河水裡,不會有那麼多的負罪感……”
“你确定?你知道你要做的事是什麼嗎?”付井儀毫不留情地說,“你要在一條河裡下毒,讓喝了水的鎮民都中毒死亡!曲小蕨,你自己再聽聽!你以為你做出了這樣的事,你還是原來的那個人嗎?”
“那我怎麼辦!”曲小蕨喊道,伸手一指不遠處的民居,“我和師父進去的時候,他們家的幾口人就倒在門前,你知道嗎?那個小男孩也就和我差不多大,他的屍體都已經腫成原來的兩倍了,身上爬滿了蟲!就算這樣,他死之後,他的鬼魂也要在荒魂鎮裡被阿裡曼那個破玩意驅使,死了也不得善終!還不如讓他們都死在咱們的手裡,就讓唐逐星一把火把這個鎮子燒了算了!”
“……不行。”付井儀以完全沒有商量的語氣,斬釘截鐵道,“你記住,你現在在一個叫做浪客行的遊戲裡,這些鎮民對于你來說,隻是NPC而已,我們才是人,不要把數據看得比生命重要。”
曲小蕨瞪了他半天,終于在付井儀平靜如水的面色中洩了氣,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對不起。”她低下頭,突然說,“我不是故意朝你發火的,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但是我……我就是做不到那麼無情……”
“我來勸勸她。”行守朝付井儀低聲道,輕輕拍了拍曲小蕨的肩膀,帶着她走到一邊去了。
唐逐星看着他們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也揮了揮手。
“我現在腦子裡混亂得很。”他說,“我感受到你說的那種融合了,我也很讨厭這種隔岸觀火的感覺。給我一點時間,我自己捋一捋。”
臨了,他還一指尹有攸:“你過來,如果我要做什麼不理智的事,攔一下。”
一支隊伍眨眼間就散了個幹淨。
付井儀輕輕地歎了口氣。
他手上還拿着那本屬于白天的裡鎮志,便自己回到了書閣二樓,放好了那本裡鎮志。
這種地方志都是放在匣子裡妥善保存的,也有專人看管,隻是現在看管的人已經不在了。付井儀合上匣子,凝望了它一會兒。
——假如那個猜想能夠成真的話,不久之後,将會有人再次來到這裡,打開這本冊子,寫下這個小鎮的結局。
他下了樓梯,忽然發現,台階底下竟然站了三四個小孩兒,仰着頭,安安靜靜地看着他。
角落裡還有更多的小孩子,臉上帶着淚痕,木呆呆的,一聲也不吭,蜷縮在陰影裡,很容易就被忽略了。
之前注意力都在裡鎮志上,直到看到這些小孩兒,付井儀才意識到,一樓竟然是一處官學。他一愣之下還沒說話,那些小孩兒就先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語地說了起來:
“别趕我們走。”
“你是新來的夫子嗎?你為什麼這個時候來呀。”
“我們不是小偷,是李爺爺讓我們過來的。”
付井儀安靜地聽了一會,也算是明白狀況了。原來這幾個孩子家中已經沒有大人了,裡正也處理不了,隻好先接到官學裡來,隻是今天照顧他們的夫子沒出現……恐怕也是兇多吉少了。
“夫子,我們昨天念到江左的詩文了。”一個看起來大一點的小孩說,怯生生伸出小手,拉住付井儀的衣角,将他帶到桌前,給他看攤開的書。
“要念嗎?”付井儀輕聲問他們,小孩兒們都聚攏過來,小心翼翼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