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收拾好了嗎?那就出發了。”
師襄背好琴,率先推開房門。
三天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一眨眼就過去了,但對這支隊伍來說,幾乎是度日如年。如果再在客棧裡多待幾天,師襄真怕其他隊伍都被自己這幾個不省心的隊友變成敵人。
依舊是選擇客棧人最少的清晨出發,這個點無論是走廊還是大堂都沒有人,她的幾個隊友們步伐從容,面色沉靜,走路時袍袖帶風,一個個至少從表面上看起來都很正常。
“第四天啊……”陸厭邊走邊笑,“難度又增加了,會是哪張圖呢?”
“地圖和怪都是完全随機的,無所謂。”祝靈正道。
衛山河說:“雖然如此,但像漓水和荒雪路那樣的惡劣環境,還是不要随機到比較好。”
“荒雪路不就是純陽的空霧峰嗎。”殷熾瞥了他一眼,“說自己的師門是惡劣環境?”
衛山河被噎了一下,立即道:“那幹脆去荒魂鎮或者懸棺裂谷好了。”
“……”殷熾不說話了。
師襄有點頭疼地用手指敲了敲額頭,心想有本事你們當着别的隊伍的面也這麼鬥嘴。
——如果不是湘竹溪那種屍潮的極端環境讓大家能夠在生死面前快速地熟悉起來,恐怕他們隊内的氣氛現在也不會這麼融洽。師襄還記得,當她走出竹林時,看到的就是那三個人僵硬地坐着聽陸厭講單口相聲的場景,衛山河偶爾發出單音節回應,殷熾直接假裝自己不存在,而祝靈正好幾次忍不住想開口說話,一擡眼就偃旗息鼓了。
她有時候真的覺得,一支隊伍的誕生絕對不是随機的,這遊戲肯定在人員篩選上下了功夫,至于她,大概就是來拯救這些完蛋隊友的。
無論何時,蔣玉鳳都永遠站在櫃台斜後方,臉上的微笑也沒有絲毫變化。她似乎也習慣了這支隊伍的奇怪作息,并沒有多問什麼,隻說:“休息好了嗎?”
“是的。”師襄點點頭。
第四天啊。
她表情不變,但抱着琴的十指微微扣緊了琴身。
經曆了第三天以後,再說對第四天完全不緊張,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浪客行究竟有多難、多殘忍,他們都已經深深地體會過了。
但這種緊張卻并不是畏懼。
在第三天過後,他們這些守住了自己身份的玩家,确實又有了一些新變化,她還是她,但她同時也是長歌。這種變化很難用語言描述得清,非要說的話,就好像她真的曾經抱着琴穿過漱心堂道道碧紗垂簾,真的在缭繞的水沉香前翻過一章章詩文。
朝來暮往,撫琴舞劍,如是十數載。
這種感覺讓她的心就像被春風輕輕拂過的琴弦,漸漸地平靜下來。
她知道她的隊友們一定也是這樣,前路依然未知,但他們并不會害怕。
确認他們都已經準備好了,蔣玉鳳微微颔首,笑道:“那我來為你們開啟下一段旅程。這是你們的第四天,歡迎來到……懸棺裂谷。”
眩暈的感覺傳來,在黑暗降臨前的一刻,師襄平靜的表情忽然裂開了。
好吧,還真的有人會害怕。
衛山河這個烏鴉嘴!
眼前的景象一變,隻是須臾之間,他們的腳下便已經不是客棧的木地闆了。生滿了暗色苔藓的泥土踩起來濕滑而黏連,眼前是猶如天塹般巨大的幽深峽谷,流螢飛過,幽幽的綠光映亮了陡峭的崖壁上高高低低懸挂着的無數黑棺。
絕壁千仞,幽幽懸棺。
陰風乍起,新魂不散。
滴答、滴答。
有不知是什麼的液體順着纏繞在山石上的藤蔓滴落下來,撞在堅硬的岩礫上,向四面濺開,風穿過内部已經被腐蝕中空的石柱,發出鬼哭一樣幽長的怪異聲音。
陸厭擡頭望去,他夜視能力極好,但這樣看過去,頭頂依舊是漆黑一片,也不知是這懸崖太高、擋住了天空,還是天色本就黑沉如此。懸崖兩邊各有很多陰森森的溶洞,地面積着水,幾根木楔子橫七豎八地攔在洞口,有些地方顯然是綁過火把,被熏得漆黑,露出點人工改造過的痕迹。
再遠點,有一條小小的棧道,說是棧道,也不過就隻是幾根釘進山體裡的破木闆,高低不平,顔色斑駁,看起來極易朽斷。
這條棧道順着山勢蜿蜒向上,最後沒入不見底的黑暗之中,而棧道的頂端就垂着大大小小的黑色懸棺,它們靜靜地懸挂在那裡,從外表上看顯然是有些年頭了,黑漆斑駁,似乎是經曆過風吹雨淋,也不知道裡面究竟有沒有東西。
除此之外,陸厭就什麼也看不到了。整條裂谷的深處被墨一般的濃黑所填滿,沒有半點亮光,連飛舞的流螢都完全隐沒在其中。這片黑暗仿佛是凝結的固體,伸手不見五指,讓人感到無端的壓抑和窒息,甚至注視得久一點,就會有一種其實自己并沒有睜開雙眼的錯覺。
“嚓”的一聲,是師襄吹亮了火折子,點了支火把。不用多說,衛山河已經取出香篆鐘,接過火把點燃了木盤香,開始計時。
要在這樣沉悶且黑暗的地方待夠二十四小時,光是想想就已經讓人十分難受了。
他問:“我們向哪裡走?是直走還是上去?”
——其實如果隻是想通關的話,他們大可以在這個角落苟上一天,根本不需要去冒探索地圖的風險,但那同時也意味着,他們會對這裡潛藏着的危險一無所知,一時的投機取巧,反而可能招緻更大的隐患。
“這棧道……不是很結實的樣子。”祝靈正也拿了支火把舉高,仔細觀察着他們面前那條破破爛爛的棧道,那些木闆已經受潮發黴,邊緣生滿青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黑綠色,“但是按照遊戲中懸棺裂谷這張地圖來看的話,我們的主要活動範圍就是在懸崖上面,還是要上去的。”
陸厭伸手,輕輕敲了敲身邊的崖壁:“這裡可沒有空氣牆了。”
懸棺裂谷,現在是真正的“絕壁千仞”,萬丈深淵。
“按照我的想法,還是腳踏實地安全一些。”師襄道,話鋒卻忽然一轉,“但遊戲裡這張地圖,怪都刷在上面吧。”
“那确實。”陸厭經驗豐富,笑道,“兩側都有,左手邊多一點,經常刷寶箱。”
“雖然不知道這張圖的怪是什麼,但我覺得,我們有必要上去。”師襄正色道,“我們需要技能掉落。之前孟秋說的PVP模式還不知道會從哪天開始,但今天已經是第四天,想必不會太遠了。越早拿到全技能對我們越有利,即使危險也要去試一試的,總比之後無計可施強。”
她所說的,正是其他隊友心裡在考慮的。大家一合計,覺得确實如此,風險越大收益越大,當即決定攀上崖頂;隻是這條棧道怎麼看怎麼不靠譜,幾乎是在身上寫着“踩我我就會斷”,沒有任何一個人想走。
還是陸厭對浪客行了解:“遊戲裡也有這種棧道,如果這地圖是在遊戲的基礎上拓展的話,那麼應該還有山石形成的天然階梯可以向上攀爬,但那應該是在裂谷深處了。”
裂谷深處,就是那黑幽幽一片、隻有怪異風聲傳出的地方。
“一般來說,這地圖刷的是什麼怪?”師襄問。
“雖然說是完全随機,但就我自己的經驗來看……”陸厭一笑,兩顆尖尖的虎牙又冒了出來,“這地圖經常出現的會是屍人和鬼哦,鬼是最多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刻意壓低了音量,缥缈的話語與從裂谷深處吹來的幽幽冷風迎合着,顯得一派鬼氣森森。
“那不是正好麼。”一直不怎麼說話的殷熾淡淡道,聲音平靜無波,“我們有純陽和衍天,專門克制鬼。”
拿着火把的衛山河聞言,回頭看了殷熾一眼,視線從他的臉上逐漸下移。
殷熾對他的注視沒多大反應,跳動的昏黃火光映在他臉上,顯得那雙漆黑的眸子裡也跳動着兩簇火苗:“世界上沒有鬼,所謂的鬼,隻是浪客行制造出來的NPC。”
“知道了。”衛山河忍不住道,“所以你先别靠我那麼近……”
“嗯。”殷熾後退十分之一步,淡然道,“都是假的,所以就沒什麼可怕的。”
祝靈正輕輕擡了幾下左臂,試圖把自己的袖子從殷熾手裡抽出來,未果。
師襄瞪了壞笑的陸厭一眼,将琴抱在懷中:“别鬧了,是什麼怪還不一定,去看看再說。”
她又轉過頭,看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風從裡面吹出來,帶着潮濕和腐爛的腥味,腳踩在泥土裡,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沉重,泛着黏膩的水聲。數不清的黑棺安靜地吊在裂谷的兩壁,好像一隻隻沉默的黑色的眼睛,注視着這黑暗中唯一的幾點光亮漸漸靠近。
僅僅是擎着火把往裡走了一小段距離,衆人就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了。這條峽谷遠遠比他們想象中的要大,而且看岩壁的走向,是兩頭窄、中間寬的地勢,越向裡走,火把能照亮的範圍越小,亮光越微弱,而深處的黑暗依舊濃重,來路也逐漸淹沒在一片漆黑之中。
黑暗帶來了強烈的死寂感,盡管還能聽到水滴輕微的滴答聲,也能聽到嗚咽一般的風聲,但走在這樣壓抑逼仄的環境中,總會有一種失去了感官的錯覺,隻有手中的幾根火把是唯一的光源。
“我覺得我們好像不應該這麼嚣張。”陸厭走在隊伍最後面殿後,忽然開口道。
其他人停下腳步,便聽到他說:“你們有沒有聽過‘黑暗森林法則’?”
黑暗森林法則的設定來源于一部挺有名的小說,幾個人多多少少都看過或了解過,祝靈正便說:“宇宙是一座黑暗的森林,文明就像在森林中潛行的獵人……”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火把,又道:“‘任何暴露自己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滅’,而人類就是在黑暗森林中升起一堆火并呐喊的孩童。”
祝靈正話音剛落,那邊殷熾出手如風,已經迅速地擊滅了所有火把,衆人頓時眼前一黑,被厚重的黑暗瞬間淹沒,但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殷熾又吹亮了火折子,重新點了一支火把。
這一系列動作不過在短短幾秒之間發生,幾個人同時看向殷熾:“……”
被注視的淩雪閣手持火把,面色淡然,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樣。
“行吧,一支火把夠用,也沒那麼顯眼。”師襄扶額。
那孤零零的一點火光在濃重的黑暗中變得微弱了許多,隻能照亮他們身邊的景象了。但正是這一停頓,借着火光,她忽然看到地上有很多零落的骸骨。
那些骸骨極不起眼,但數量很多,細小的苔藓和地衣從白骨中穿過,将它們大部分掩蓋在密密麻麻的草葉之下。
“哇哦。”陸厭也看到了,感慨了一句,“這裂谷有點東西。”
殷熾将手中的火把遞給衛山河,自己蹲下身徑直撿起一根白森森的骨頭,上面還沾了些青黑色的汁液。看到他這種反應,本來還有點心驚的幾人反而平靜下來,知道那大概率不是人骨,對這些微有些驚悚的畫面更是見怪不怪了,果然便聽到殷熾說:“是動物的骨頭,體型不大,兔子之類的吧。”
“不是人的就行。”衛山河說,又看到殷熾一皺眉,從那堆七零八落的白骨中撿起一根稍大一些的斷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