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朵桃花随風飄落在水面上,泛起微微幾圈漣漪,模糊了水中倒映出的、随樂聲翩翩起舞的身影。
樂師台四面環水,在梨園之南,緊挨南缭牆,是梨園各樂師及諸樂部伎子弟平日練習之地。此刻,這方高台四周圍滿了人,而高台中央是一個身材高挑、面容英麗的七秀弟子,正在赤足舞劍。
七秀坊的劍舞绮美而不失凜冽,出劍如玉虹貫日,收劍如海霧沉月。這七秀弟子愈舞愈快,手上足上的金飾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地響成一片,手中雙劍青光勝電,疾影若霜;四名樂師分坐四旁為這支劍舞奏樂,舞步越來越快,樂聲也越來越激昂,隐隐有山摧海傾之勢。
不消片刻,但見那七秀弟子手腕一翻,雙劍在空中挽出幾個銀光閃爍的劍花,速度逐漸慢了下來,樂聲也随之漸緩漸沉,恰如清泉出山、春雨淅瀝,台邊頓時響起一片喝彩聲。
那七秀弟子收了劍,在高台中央款款四顧,唇含微笑。雖然鬓邊見汗,但她依舊神采奕奕,面上隐隐有幾分傲氣,步伐輕盈地下了台,走向樂師台另一側等候她的幾個同門。
看她下去了,梨園弟子中便隐隐響起讨論聲。
“不愧是公孫大娘親自傳授的劍舞,果然令人見之難忘。”
“難怪人家英姑娘現在已經是梨園代教習了,你我還隻是普通舞伎。”
這以一支劍舞赢得滿堂喝彩的,便是梨園代教習英懷珠。她本來留在長安,這次是為梨園宴特地趕赴華清宮的,還帶來了幾個擅舞的同門師妹助陣。
有宮人為英懷珠遞上擦汗的帕子,她随手接了,便看見有個師妹正仰頭看着南缭牆外,不由得挑了挑眉。
剛剛跳的這支劍舞是公孫二娘親自傳授,每每起舞于人前,必能震驚四座,令人目不轉睛,這師妹卻不知道在出什麼神。
英懷珠順着師妹的目光望去,卻隻聽到一陣羽翼撲扇的聲音。
“秀秀,你看什麼呢?”她笑問道。
被她叫到的那個師妹,正是亓秀秀。聽見英懷珠這麼問,亓秀秀收回目光,不好意思道:“剛剛好像有隻貓在撲鳥,就多看了兩眼。”
英懷珠微微一笑:“華清宮不比外面,在這兒可不要時時走神了。”
“知道了。”亓秀秀點頭答應,趁英懷珠轉身,悄悄将手心裡的小紙條藏了起來,準備一會兒再看。
即使是現在,她還有點後怕,心說樂師台這麼多人,方叱羽那雕兄就敢往房頂上落,也不想想在京郊出現這麼大一隻海雕是多麼奇怪,還好自己站在人群最外圍,注意得快,及時接過了傳信。
現下,半個華清宮都在忙着籌備梨園宴,英懷珠短暫休息了一會兒後,又上台指導其他舞伎去了,亓秀秀趁這個空當,站到一株桃樹後面,借繁花茂葉遮擋,展開手心紙條。
入眼就是一堆奇形怪狀的塗鴉。
“……”她看了半天,艱難地把這些塗鴉和自己能想起來的人挨個對号入座。
看這筆迹有新有舊,似乎玩家們被分成了不同的幾批,最新的那部分最好辨認,一看就是裴洛川的手筆——其他圖案都是簡筆畫,隻有最上面那朵花是工筆細描,十分符合這個人自戀的作風。
看來,這份名單是方叱羽遞給裴洛川、又被裴洛川加以修改,才傳到她手裡來的。
亓秀秀這麼想着,随手将紙條一疊,卻發現這張皺巴巴的紙條背後似乎還有字。
她展開一看,頓時愣住了,背後寒意乍起。
那紙條背後,竟然是一個用血寫成的、歪歪扭扭的“救”字。
看這血迹顔色鮮豔,還十分新鮮,肯定是剛寫下不久。
誰在求救?
同門師姐妹笑着叫她上台排演,亓秀秀應了聲好,将紙條攥在手心,心如擂鼓。
她一邊跟着NPC調整自己的站位,一邊迅速回憶,疾夜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
……是梨園,就是梨園。
那時候,她應該是看到疾夜在某間房頂停留了很久,因為隔了一段距離,她還想着那隻大鳥有些像方叱羽的雕兄;正因如此,在疾夜飛過來的時候,她才能迅速反應過來,在其他人被劍舞吸引之時趁機取下紙條,讓它飛離。
所以,那個玩家是誰?又遇到了什麼危險?
今天明明是陽光燦爛的晴好天氣,梨園一副花明水淨、碧瓦紅牆的美景,現在在亓秀秀眼中,卻變得有些陰森了起來。
就在這裡,就在這重重宮牆掩映之下、梨園内的衆多殿宇之間,還有另一個玩家,正在求救。
與此同時,另一批樂師,正在從梨園内魚貫而出,向宮城外的按歌台走去。
師襄也在其中,她背着一張琴,懷中還抱了一把琵琶。那個“見鬼”的小樂師走在她旁邊,叽叽咕咕地跟她說話。
“今天英教習回來了,好多舞伎都松了一口氣呢,之前那個王教習真的太兇啦。聽說,但凡有人跳得不好了、或者身材不合她的意了,她就把人鎖在梨園最裡面那間屋子的東廂,不讓吃飯不讓睡覺的。”
說到這裡,小樂師後怕道:“聽說逼瘋了好幾個舞伎,都被她悄悄送出宮随便打發了。”
聽到她這麼說,師襄皺起眉:“既然英懷珠回來了,那王教習現在在哪?”
小樂師嘿嘿一笑:“英代教習一回來,就把那老妖婆趕走了,估計這會兒人都到山下啰。”
“這樣。”師襄點點頭,回頭看了一眼。
那間被用來懲罰樂部伎子弟的屋子位置偏僻,平時都沒有人去,連月門都被瘋長的草木花樹遮得很嚴實,就連負責看守的宮人也經常擅自離開,去别的地方偷懶。這麼遠遠地望過去,在梨園衆多殿宇中根本分辨不出來是哪間屋子,隻能看見大片大片連在一起的流光溢彩的鴛鴦瓦。
她還依稀記得,那間廂房門上總是一把重鎖,連窗戶都被木楔釘死,隻能推開一條縫,無論白天黑夜都伸手不見五指,隻有二樓閣樓,才能見一絲光亮。
“姐姐,你在想什麼呢?”小樂師好奇道。
“沒事。”師襄淡淡說,調整了一下懷中琵琶的位置,和其他樂師一起,目不斜視地穿過了開陽門。
随着這批樂師的離去,梨園北部恢複了安靜,隻有風吹過樹叢時發出的細微窸窣聲,和偶爾零星幾聲鳥叫。從南側樂師台傳來隐約的歌舞聲,聽來十分遙遠,好像在另一個世界。
不多時,那衆多閣樓中的一間,忽然傳來一陣響動,那是一扇被拉開了一點兒的木窗,留出的縫隙十分狹小,連陽光都照不進去。
隻見那黑漆漆的縫隙内,突然艱難地伸出一隻手來。
這隻手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掌心覆着一層薄繭,但看起來無比蒼白。它抓住窗邊開得正盛的桃花花枝,五指收緊,指尖上頓時就沾上了淡粉的花汁。
桃花灼灼,這隻手的主人卻似乎毫無愛憐之情,隻是連枝帶葉、非常粗暴地抓了一把花瓣下來,又縮回了窗内。
再看那窗邊的桃樹,已經有數根花枝像這樣被采得光秃秃的,不剩幾朵花了。
“你們倆怎麼又在這?”
梨園二道回廊門口,距離那小閣樓很遠的地方,抱着花籃路過的宮女随口問兩個正在花陰下閑聊的看守宮人。
“哎,那裡面陰森森的,太吓人了。”其中一個看守抱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王教習在那邊害死過多少她看不順眼的舞伎和樂師,誰在那種地方呆得下去?”
“是吧,就剛剛,我還看到有個影子在那窗口上,跟個大鳥似的,我還往裡走了兩步想看清楚點,結果一眨眼它就沒了。”另一個看守繪聲繪色地補充。
“哎,你們說,之前這梨園不就鬧鬼嗎?會不會……”
“說什麼呢。”那宮女有些害怕,趕緊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聖人都到了,還說這種話,我看你們倆是不想要腦袋了。”
說罷,她便匆匆地走了。
兩個看守宮人一琢磨,這話是說得不對,便也不再提鬧鬼的事,隻是閑聊起來。
“不過這次總算是把那教習給趕走了。”
“嚯,聽說是直接轟走的呢,東西都沒給她帶,就一個小包袱,直接扔下山了。”
“走了也好,省得繼續在這磋磨人,看看都害死多少了。”
“别提那晦氣事了。哎,你知道這次英教習回來是為了啥吧?聽說咱們這邊要擺梨園宴……”
眼看着NPC們的對話逐漸失去價值,亓秀秀微微彎腰,悄無聲息地從爬滿了花藤的矮牆後走了過去,小心翼翼地通過了月門。她腳步輕盈,沒有一點聲音,兩個宮人兀自聊得火熱,完全沒發現有人正從他們背後路過。
先前樂師台的排演暫告一段落,師姐妹們都去乘涼休息、喝茶吃點心了,亓秀秀卻趁這個機會悄悄溜了出來。她停下腳步仰頭看去,過了這道月門,内裡還有大大小小十數間屋舍樓閣,模樣别無二緻,簡直像迷宮一般,根本分辨不出哪一個閣樓才是宮人們聊天中提到的那間。
四下僻靜無人,她放慢步伐,一邊往裡走,一邊觀察着每一幢小樓。
疾夜的智商是毋庸置疑的——甚至有時候看起來比方叱羽還要聰明,能讓它停下來送出紙條的,肯定是玩家。
不過一隻能夠用來通信的海雕,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骊山的帝王行宮裡,這放在古代,可是要和“謀反”“謀叛”扯上關系的,搞不好還會牽連到這個劇情背景下的各大門派,所以疾夜絕對不能被發現,那個玩家之所以隻是草草地寫了個救,估計就是因為疾夜差點被宮人看到,沒時間寫下更多,便直接讓它飛走了。
但是那個玩家為什麼要喊救呢?
難道宮人們聊天中提到的被教習害死的人們,真的都變成了鬼?而這個玩家,恰好就這麼倒黴,偏偏遇上了鬼?
不過第五天的遊戲規則中,明确地說明了華清宮中隻有一個鬼,隻要把它的身份識破,就算完成了任務,遊戲通關。如果求救的玩家真的遭遇了鬼,便也相當于鬼暴露在了玩家面前,可以直接結束遊戲。既然現在遊戲還在繼續,那隻有兩種可能,第一,玩家遭遇的危險與鬼無關;第二,鬼可以在不暴露的身份下使用一些手段來危害玩家。
亓秀秀越想,眉頭皺得越緊。
第五天的規則,對玩家來說似乎不是很公平,畢竟一個真正的“鬼”,大概率是不受角色崩壞這條規則限制的,比他們這些束手束腳怕暴露的玩家要自由很多。
她還在想着,忽然感覺鼻腔一熱,低頭一看,竟然有兩三滴血落在了手背上。
與此同時,有人在她身後問:“這位姑娘,你來這裡做什麼?”
亓秀秀捂住鼻子回過頭,發現站在她身後的隻是一個梨園中最常見不過的看守宮女。她看起來也并沒有惡意,隻是單純地有點疑惑,但在那種疑惑的目光中,亓秀秀的頭開始疼起來,血也像止不住似的順着指縫往外流。
那宮女看見她滿手是血,也吓了一跳:“沒事吧?快去前面包紮一下。”
“沒事。”亓秀秀頭疼欲裂,艱難地回答道,“我今天剛來,看這裡風景好就想四處走走,不知不覺就迷路到這裡了。”
“這樣啊。你是跟着英代教習進宮的七秀弟子吧。”那宮女倒也單純,立刻相信了亓秀秀的說辭,還上手來扶她,“來,我先扶你去前院。”
“麻煩了。”亓秀秀道,這時候,她已經感覺身體像被凍僵一樣沒什麼力氣了,幾乎要癱倒在地,神智也有些恍惚,完全是被宮女拖着向前走去。
她模模糊糊地想,看來這就是遊戲對于“違反角色設定”的懲罰了,她扮演的角色不應該出現在這裡,但“迷路”的說法足以讓NPC相信,所以她沒有立刻被抹殺,隻是受到了類似于警告的懲罰。
果然,等那宮女把亓秀秀攙扶到樂師台附近的一處小亭,流個不停的鼻血漸漸地就自己止住了,隻是坐了一會兒,身體便也漸漸回暖。
“許是初來骊山,水土不服。”宮女拿來濕帕子給她,關切道,“你可以去找宮裡的醫博士拿個清熱去火的方子,看這樣子,多吓人哪。”
亓秀秀苦笑着接過帕子道了謝,其實如果不是那宮女路過看到她,她也不會陷入到違反設定的危險當中,說到底,還是防不勝防。
不過是在這小亭坐了一小會兒,那邊樂師台休息時間結束,師姐妹們又在尋她了。因為這一打岔,那求救的玩家在哪裡,到底是沒能找到。
她用冷敷過的帕子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血迹,想着,下次再潛入時,一定要更隐秘一些。
——夜間出行,是最不容易被發現的,但一旦被NPC看到,也就沒法用“迷路”這樣的理由糊弄過去了,這個第五天看似平靜,實際上也處處都是危機,而且玩家們開局抽到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限制。
不過,疾夜大概還會把那紙條帶去給其他玩家,如果有可以自由走動、或者身份更适合的玩家能看到,現在估計也在想辦法調查了吧。
呼啦啦……
龍葵正靠在牆邊犯困,隐約中聽到了有什麼東西扇動窗紙的聲音。
這聲音非常熟悉,這幾天聽過不少次了,意識到這一點,龍葵瞬間清醒。
她小心地用叉竿支起窗子,果然,沒一會兒,就從那小小的縫隙裡鑽進來一隻鹦鹉。
這隻鹦鹉就是謝不若的鹦鹉,大概也是這第五天過得最舒服的一位。鹦鹉個頭小不起眼,被發現了也可以蒙混成天子養在宮中解悶的鳥兒,可以說它才是最自由的那個,想去哪去哪,不過要說它最愛的,還是龍葵手下這個尚食局。
因為總來蹭飯,這小家夥已經肥了一圈,跟個炸毛的毛絨球一樣,這會兒是先把屁股從窗縫裡塞進來,然後再努力地往裡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