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金正汗如雨下,忽然感覺脖頸一涼。
他僵住了身形,緩緩低下頭,卻什麼也沒看見,但脖子上的觸感又确确實實地告訴他,有一把刀的刀背,正抵在他的脖子上。
“别害怕,聽我說。”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王三金耳邊響起,來人的語氣不緊不慢,但壓迫感卻很強。
“接顔先生書信,‘刺虎’行動計劃有變,需要抓緊聯系五位江湖俠士。他們什麼時候來?你袖子上的血又是誰的?”
陸厭說完,刀背又朝王三金脖子上壓了壓。單看劇情,他對這些試圖挽狂瀾于危難之前的NPC還是挺有好感的,但又沒辦法跟NPC解釋太多,隻能連吓帶騙了——顔真卿的名号和“刺虎”這個代号一說出來,可信度先增加三分;再者,刀架在脖子上,也由不得王三金不信。
陸厭清楚地看見,有一滴汗從這個NPC 的鬓邊滾落下來,砸在衣領上暈濕。
“他、他們已經進宮了!”
幾乎毫無猶豫,王三金立刻老老實實地開了口。
緊接着,他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氣把他知道的全部說了出來:
“一刻前,我按原計劃帶着喬裝的衣服,在這裡等待五位大俠前來,他們也果然來了,但受了點傷,步履也匆忙,取了衣服、卻沒扮上便走了,血也是那時候遞衣服沾上的;我雖然奇怪,但畢竟也隻是個管舞服的,就想着回去,結果這時候……”
他的叙述逐漸熟練:“又來了三位大俠,說是來‘刺虎’的,找我要衣服!”
陸厭握着刀柄的手一緊,就聽到王三金還在繼續往下說:“我是慌得不行,就問那三人怎麼回事,結果為首的大俠跟我說,‘刺虎’行動内有人是叛徒,冒充他們領走了衣服進宮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确實也出乎了陸厭的意料,他剛要思索一番,沒想到王三金那邊還沒說完:“這三人商量了一下,為首的大俠說刺殺安賊的機會難得,孤注一擲也要試試,三人便也翻牆進去了。”
陸厭以為到這裡總該結束了,卻聽見王三金又道:“結果他們前腳剛走,我還沒轉身呢,後腳又從宮内沖出兩個人來,也說自己是‘刺虎’行動的内應,問我那五位大俠的去處……”
“……”陸厭沉默。
“後來我就不走了,我尋思肯定還得有人來。”王三金滄桑道,“果然,你就來了。”
噌的一聲,陸厭歸刀入鞘,又追問:“來的人中,有沒有一個背着一盞燈、不太願意正眼看人的?”
王三金回想一番,眼睛一亮道:“還真有!就是第二批來的那三人之一,和他一起的是唐門大俠和少林高僧,但你問的那人是什麼門派,我還真不知道。”
衍天宗此時離出世還有好久,NPC不知道很正常。陸厭又問:“那先後到來的其他幾批人都分别有什麼特征、往哪去了?”
“我隻認出第一批人裡有五毒和霸刀,其他人都穿得很平常,也沒見攜帶什麼武器。”王三金道,“他們先後都往東區去了,但走的不是一條路。”
說完這句話後,他還等着繼續回答提問,但等了很久也不見動靜。
王三金摸摸脖子,回過頭,四周安安靜靜,月朗風清,一派安甯。
戌時三刻,梨園宴暫告結束。說是結束,其實是貴妃疲乏、故天子車輿先行離去,安祿山也起身告辭,而百官及貴族親眷依舊可以繼續參與這場盛宴,并可于宮中留宿。
陸厭和曲小蕨往回趕的路上,就發現賞景聊天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逼得他們不得不放慢腳步。
“所以,這意思大概是說,人機已經彙合了、并且先到一步,拿走了梨園衣飾?”
曲小蕨“扶”着陸厭,眉頭擰得能打結,憂心忡忡。
畢竟行守可是先一步跟蹤人機去了,也不知道現在在哪裡、安不安全。
“既然祝靈正他們是稍後才到的,那就說明,有三個人頂上了他們的空缺名額,和五毒霸刀一起作為大戰玩家領走了梨園衣飾。”陸厭道,“隻是不知道,人機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略一沉思:“我感覺人機隊伍,可能掌握着一些玩家們并不知道的情報。”
邊說邊走,兩人也能依稀聽到梨園宴上傳來的樂聲了。比起離席時絲竹合奏的壯麗,現在的琴聲,聽來更像是酒酣之後的随手撩撥,有種缱绻慵懶的閑适感。
“散場了?”曲小蕨情不自禁加快步伐,“三撥人都來了,什麼都沒發生?”
陸厭也心中疑惑,不過他倒是不太擔心留在梨園的玩家,畢竟那是四支隊伍,主打一個人多勢衆。隻要注意别崩壞角色設定,應該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在人機面前落了下風的。
想到這裡,他突然心頭一凜。
對啊,雖說人機的存在就是為了給玩家增加PVP難度的,但是一邊倒的PVP又有什麼難度呢?就算遊戲給玩家設定了不能OOC的規則作為限制,還不是被餓了麼隊那幾個奇葩找到了擋臉卡bug的規避方法?
再者,據龍池樂所說,第五天内本來應該不止蘭瑾那一隊人機玩家的,是蘭瑾他們搶先消滅了所有人機,才導緻了現在這樣多對五的局面;他們之所以敢這麼做,一定是有什麼倚仗。
他正想着,衣擺卻被曲小蕨拉了一下。
“好像有點不對。”這小毒蘿非常警醒,嚴肅道。
他們此時已經快走到梨園之前,但不知何時,這一路上,竟然漸漸地看不到巡邏的侍衛了,甚至連時常巡察的小隊金吾衛都不見蹤影。遠遠望去,外面停着的那些裝潢豪華的牛車倒是還在,但牛卻不見了,更不用說站崗的監門衛。
連殷熾和飛瓊,也不見蹤影。
曲小蕨反手從小隊背包裡抽出太上忘情,“我先召喚天蛛去看一眼。”
在浪客行裡通過的天數越多,可供發展的技能方向就越多。
有很多NPC在遊戲劇情裡用得風生水起、玩家卻從來沒學過的技能,在趙雲睿那裡,都可以用玉簽換到。
這其中,就有五毒教天蛛使衣旎在黑山林海劇情中用過的那招——利用天蛛探聽他處的消息。
從第四天回來之後,曲小蕨發現她的天蛛寶寶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進化方向,一個是繼續保留本體,另一個,則是将本體分裂成無數可供驅使的小蜘蛛。兩種方向各有利弊,分裂後的小蜘蛛數量多、行動敏捷、不易發現,但相對的,那麼小的體型和視野代表着它們幾乎沒辦法向驅使者共享視覺,也毫無自保能力。
曲小蕨想了半天,雖然一揮手喚出蜘蛛大軍很帥,但是她還是願意她的寶寶強大一點。
蟲笛響起,天蛛現形,很是機智地順着牆根、窸窸窣窣地朝舉行宴會的花園爬去了。
她閉上眼睛,清楚地看到了由天蛛反饋回來的灰白的畫面。
——牛車的隊列亂掉了,車上那些精心挑選的桃花枝已經散落了一地,被碾成了零落的花泥,像是有一股巨力突襲過這裡。
——門口橫七豎八地倒着一些金吾衛與監門衛,雙眼緊閉,胸前尚有微弱的起伏,是暈過去了。
——花園中,司膳局帶來的小爐倒扣在地上,已經熄滅的炭灰和草木灰都撒了出來,上面斑駁地留着被人踩踏過的痕迹。
——幾張長桌翻的翻、倒的倒,昂貴的珍馐全數被打翻在地,一片杯盤狼藉。
天蛛的幾隻步足輕輕挪動着,爬過翻倒的長桌,來到了宴會正中心。
随着它視角的逐漸上移,曲小蕨的心跳也跟着空了半拍,差點叫出聲來。
隻見面前的梨園,猶如一張扭曲的畫卷,正在飛快地被黑暗所蠶食。
院牆、樓閣、亭台、水榭,黑暗所蔓延之處,它們都像被無形的橡皮擦去一樣迅速地溶解消失,就好像有人在畫布上打翻了一瓶墨水,而這瓶墨水還在逐漸向這副畫卷的其他部分滲透。
沒有人,天蛛的視角裡,一個人也沒有。無論是他們的隊友,還是人機,亦或是那些還沒離開宴會的NPC,都不在這裡。
在被黑暗吞噬之前,天蛛轉過頭,向梨園外狂奔!
眼前的畫面像開了倍速一樣,突然變得模糊不清,曲小蕨忍着頭暈,還是從幾個一閃而過的畫面裡捕捉到了一些細節:蜿蜒在地的華麗刺繡被染成不祥的暗紅,碎瓷片下隐約露出一段帶血的刀刃,這代表着,這裡曾經有過一戰。
睜開眼睛時,她已經是渾身冷汗,召回天蛛,對陸厭急急叫道:“快跑!”
陸厭也是幹脆利落,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反應依舊極快,一擡手就把那身文官外袍甩了下來,甚至還順手撕了塊布料蒙在了臉上。
他看曲小蕨臉色慘白,知道大概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也沒多問,隻是狂奔的同時抽空回了一下頭。
這一回頭,陸厭便恰好看到,半個東區正被吞噬進黑暗之中。梨園門口那些昏倒的金吾衛和監門衛連掙紮都沒有,就被那張黑暗的巨口卷入消失了。饒是他心性冷靜,此時也不由得大駭,更是想到了那些留在梨園宴的隊友,但黑暗前進的速度極快,縱使陸厭心急如焚,卻也隻能咬咬牙,繼續狂奔。
“站住!什麼人?!”
巡邏的金吾衛看到二人飛也似地沖過來,當即拔刀喝問。然而,不等他們攔下二人,便看到不遠處的景象竟然寸寸坍塌,鋪天蓋地的黑暗将夜空都吞噬殆盡,仿佛連接着另外一個空間。
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随着緊促的鑼聲被敲響,恐慌從東區開始蔓延。本來悠閑賞月的王公貴族四散奔逃,大批金吾衛趕到現場,寒刀出鞘卻無從索敵,那些跑得較慢的,連叫都叫不出聲,便被黑暗吞沒了。
而那黑暗,吞噬的人和物越多,速度就越快,到最後,幾乎像一道橫掃過來的黑色焚風,以常人的速度根本無法與之匹敵。
曲小蕨正跑着,腳下突然踩空,整個人就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眼前的光亮急速縮小,大片的黑暗瞬間占據了視野。
在這個關頭,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我得活着!
隻有活下去,才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才能知道大家都去了哪裡,才能在最壞情況發生的時候,留下一絲希望。
這種時候,身體反應已經遠遠地超越了思維,更像是一種本能,堪堪停下腳步的陸厭回頭看去,便看到半空紫光一閃,曲小蕨化蝶前躍、從那片黑暗之中沖了出來!
然而,吞噬了更多宮阙樓閣的黑暗在此時也猛然暴漲一截,她還沒站穩,眼看又要被拉進那深淵之中。
——不甘心,不甘心,曲小蕨握着太上忘情的手用力到在掌心都留下了笛身花紋的血印,卻忽然眼前一花,整個人已經被高高抛起,脫離了那張黑色的巨口。
她在半空看得清楚,是陸厭幻光步到了她身後,将她甩了出去。
那一瞬間其實很短暫,短暫到兩個人的臉上甚至來不及有表情,曲小蕨隻看到陸厭擡頭看了她一眼,随即便交出了一個暗塵彌散,隐去了身形。
下一秒,黑暗就吞噬了他所站的地方。
“陸厭!”
曲小蕨驚叫道,同時背後猛地一疼,悶哼了一聲。
她隻死死地盯着那個地方,忘記了控制身形,撞在道旁一棵茂盛的桃花樹上,撞斷了好幾根樹枝,帶着滿頭滿身淩亂的枝葉花瓣,摔進了花叢。
裸露在外的皮膚滿是血痕,她翻過身艱難地爬起來,顧不上胸腔火辣辣的疼痛和壓迫到眼前的黑暗,叫道:
“陸……”
“又怎麼了?”
陌生的聲音響起,曲小蕨一愣,再擡眼時,黑暗褪去,自己正坐在一張璨花案前,手裡捏着一支筆。
一位衣着華貴的中年女子站在身邊,正皺着眉頭,眼中帶着不贊成的神色,凝視着她。
“你若是一直這樣沒個正形,那梨園宴,我便不帶你去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