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宮中寥落而破敗,月光慘淡,灰塵遍地,但這幾個人也不嫌髒,正閉着眼圍坐在一起。聽到行守這麼說了,謝不若也氣哼哼地盤腿坐下來,閉上了眼。
在他們四人中間,懸浮着一顆淡藍色的珠子,正在散發着瑩瑩幽光。這珠子大約有成年男子一拳那麼大,材質似玉非玉,正是遊戲中的道具“輪回珠”。
随着謝不若閉上眼睛,世界漸漸暗淡下來。
幾秒之後,随着他再次睜開眼睛,天幕之上,仿佛也有一隻巨大的眼睛正緩緩張開,入眼的一切,仿佛都籠罩着一層似有若無的薄霧,整個世界褪去了色彩,變成了一片黑白。
在謝不若視野的正前方,赫然就是尹有攸、李千馳和陸厭三個人,此時尹有攸正在敲門,片刻後,付井儀從裡面把門打開了。他們交談的聲音像是在水底傾聽水面的世界一樣,模糊不清,但隻要沉下心來去辨别,也能勉強聽明白。
這就是江湖百态中的方士身份,以方士之身“出魂入定”,能夠橫隔時空,溝通陰陽,感受世界的另一種面貌。
可惜,他們的方士并不是正經方士,隻是借助輪回珠的力量撕開紅塵和魂墟的裂縫,本身也沒有方士那種點罡破煞的本領,甚至連實體都沒有,隻能遊蕩在華清宮中,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最多也隻能做到在隊友耳邊吹吹冷風這樣子。
——指揮殷熾去講武殿的那顆骰子,和推倒曲小蕨茶杯的那陣風,正是祝靈正和行守的傑作。
而所有人中,唯一有實體的……
謝不若四處張望。他沒有身體,輕盈得像一陣風或者一粒灰塵,這是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但因為失去了對四肢的控制權,也會讓人有些焦躁。
入目所及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師襄——真正的那個師襄,不知道去哪裡了。
一想到觸摸輪回珠時讀到的使用說明,他的内心就直打小鼓。
輪回珠的使用說明很簡單,隻有短短一句話: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而緊随其後的物品介紹就比較詳細了,隻是同樣語焉不詳:
這世界總有人要作出犧牲,就讓我承載這世間一切苦痛,換來萬物繁榮。
再加上他隐約記得遊戲裡使用輪回珠讀條時的動作叫“棄魂”,這麼多設定疊加在一起,總讓人有種不吉利的感覺。
被奪走了身體的師襄能想到用輪回珠轉變為魂靈狀态已經十分了不起了,但這東西對她真的是無害的嗎?能把他們全部帶進“華清宮”的輪回珠如此強大,師襄到底要付出什麼代價才能駕馭,謝不若一想就感覺頭疼。
沒有實體就很難控制自己,他隻是稍微一走神,再回過神來,面前的四人已經交談了一會兒了,謝不若趕緊凝神屏氣,努力分辨着模糊混雜的聲音。
他聽到付井儀說:
“所以,要在梨園宴結束之前,找到她的真名。”
“那你就一直留在梨園麼?”陸厭問。
“她還會來找我的。”付井儀說,将青玉流輕輕地放在桌面上,撫過琴身,幾道琴弦在他指下微微顫動,空氣中好像都隐隐漾動着波紋,“即使是鬼,也無法逃過‘人性’。”
謝不若努力地分辨着付井儀的話,感覺一個頭兩個大。
也不對,他現在沒有頭了。
明明每句話都是中文,都是認識的字,拼在一起,愣是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謎語人離開浪客行”,這個隊名簡直就是針對付井儀起出來的。
“在哪裡可能有線索呢?”陸厭問。
付井儀道:“我有兩個猜測。第一,由教坊使保管的樂工名冊;第二,弘文館中的太常庫或許也可能留有她的名字。”
“那好說,我們有空的話就去這兩個地方翻翻看。”李千馳樂了,“就喜歡這種明确的任務分配,有了目标,頓時感覺也不是那麼坐牢了。”
“你想得太簡單了。”付井儀卻說,“既然‘鬼’是以玩家的身份出現在第五天的,那就意味着它很可能已經沒有了自己的身體,也就是在劇情開始之前便已經死亡。教坊使那裡的名冊上隻會登載在役樂工的姓名,裡面不一定有那個‘鬼’。我想,重點恐怕還是要放在太常庫中,那裡的名錄應該是較為齊全的。”
“這有什麼麻煩的?”李千馳迷惑道,“這不是還縮小範圍了嗎?”
“你知道太常庫中有多少造冊麼?”付井儀歎了口氣,“自太常寺成立以來所有樂工的名字都被記載在其中,甚至包括那些在初次考核中便被淘汰的孩童名單,不亞于一部煌煌巨著。要從中找出唯一的‘鬼’的名字,而且還不能指認錯誤,難度可想而知。”
仿佛是怕幾人還不夠絕望,付井儀又補充道:“且名錄造冊,都是以楷書登載,字形極小,密密麻麻。”
“啪!”
李千馳二話不說,一巴掌拍在尹有攸肩膀上。
“前幾天你的眼睛都沒怎麼用,這會到了用眼的時候了,這個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尹有攸迷茫地看着他,指指自己:我嗎?
“這是細活,你們倆應該都做不來。”付井儀卻說,轉頭看了一眼陸厭,陸厭趕緊也連連擺手:“我有隐身,機動性強,留着我在外面更好。”
“這種事裴洛川擅長。”李千馳歎氣,“也不知道他被分哪去了,一點消息都沒。”
——被賦予厚望的裴洛川,此時正被家中的侍女拉着挑選晚上赴宴要穿的衣裙,一臉生無可戀。
尹有攸舉手提問:“我們不知道‘鬼’叫什麼,怎麼找它的名字?”
付井儀看了看他們仨,猶豫一瞬:“解釋起來比較複雜,要聽麼?”
“你講。”
“那算了吧……”
同時開口的陸厭和李千馳對視了一眼,陸厭擺擺手:“你不聽就上門口放哨去。”
“那我就從頭開始說起。”付井儀道,“從目前我們經曆的劇情來看,‘鬼’盜用了師襄的身體,但卻并沒有做什麼,它目前所有明面上的行動,都非常符合梨園樂師的身份。所以,先不論‘鬼’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但既然它的行動隻是為了作為一名樂師參與到梨園宴中,反推一下,‘鬼’本來的身份,就很有可能因為某種原因無法參加這場宴會。”
“對了,我昨晚還聽到‘師襄’評價你。”陸厭靈光一閃,“你不是被從梨園樂師的名單中劃去了麼?她說你是咎由自取,語氣很嚴厲,如果從鬼的角度來看的話,感覺确實像是對這個梨園宴有點執念啊。”
“是的。”付井儀點點頭,“事實上,在意識到這一點後,我就去找了教坊使那裡的樂工名冊,與目前所有的梨園樂工核對過了。”
“有什麼發現嗎?”門口放哨的李千馳探進來一個腦袋。
“我之前說過,這份名冊,隻記錄在役的梨園樂工,因為種種原因離開梨園的那些樂師的名字,都會被改去,但以這個時代的記錄方式來說,起碼會留下一些筆墨痕迹,不會完全消失。”付井儀說,“如果‘鬼’對參宴有所執念的話,我想,這種執念多少也會體現在自己的身份上。但可惜,它很警惕,最近被改去的名字已經被外力模糊了,無法辨認。”
李千馳的腦袋又縮回去了:“那不相當于啥都沒說?”
“不,恰恰相反,‘鬼’掌管着華清宮内的時間輪回,相當于這裡的一切都在它的實際控制之下,但我在第一輪做協律郎的時候,曾經看過弘文館内的庫藏書籍,如此龐大的館藏,分類嚴謹,條目明晰,非常震撼,絕不可能由一個身份可能為梨園樂師的‘鬼’完全構造出來。”說到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付井儀的語速都變快了,“所以我認為,整個華清宮雖然看起來是由‘鬼’掌控的,但它實際上能影響和改變的,隻有自己熟知的那一部分;因此,如果鬼是一個普通樂師,那麼它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太常庫的存在,更不用說從名錄裡抹去自己的名字!”
燃起來了!
謝不若還想再聽,出魂入定的時限卻到了,一陣令人反胃的眩暈過後,他又回到了真正的華清宮中。
放在幾人中間的輪回珠幽幽閃爍着,光暗淡了下去。
一旁的飛瓊幹嘔了兩聲:“我去,怎麼這麼惡心。”
“習慣就好了。”行守從小隊背包裡取出水囊遞給她,“第一次靈魂出竅總是不适應的。”
“我們為什麼被彈出來了?”飛瓊灌了兩口水,平靜下來了。
“輪回珠是有使用時間和CD的。”行守解釋道,“隻有師襄使用輪回珠的時候,我們才能進入那個幻境華清宮。她用輪回珠進入華清宮的時限隻有三分鐘,過後就要等待十分鐘的CD,而我們出魂入定一次維持的時間卻是十五分鐘。”
祝靈正小聲說:“理論上是要找我們CD和師襄CD的最小公倍數。”
飛瓊感覺事情沒那麼簡單:“實踐呢?”
“如你所見,師襄現在沒有身體,完全是靈魂狀态。”行守歎道,“意思是我們和她也沒法溝通,完全是看運氣。如果她用輪回珠的時候,我們也在真實世界,那就能一起進去,不能的話就隻能等下一次了。”
謝不若擡手,打了個岔。
“先不提這個了,重大情報來了!”他眉飛色舞道,“你們聽到了嗎?”
大家紛紛表示都聽到了。
“隻要從太常庫的名單裡找到鬼就能指認成功了!”謝不若說。
“太醫署裡,很可能有人會記得鬼的名字。”行守說。
“必須破壞掉梨園宴,才能符合第五天對地圖的描述,讓鬼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破除這個幻境!”飛瓊說。
“殷熾他們把情報帶出去了,在華清宮裡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師襄是鬼了……”祝靈正說。
“啊?”
四個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