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蕨摸了摸腦袋,讷讷道:“我沒想到他開凝了,那一波傷害不夠……”
“沒想到?有踏罡在,起手不封輕功是留不住刀宗的。”付井儀冷冷道,“謝不若怎麼說也是這批人裡的頂級戰力了,這還是顧念了‘本體’,有所留手的情況。對付他,你怎麼敢說沒想到的?”
“……”曲小蕨可憐巴巴地看着他,付井儀不為所動,隻是看向手中寒光凜冽的琴中劍,輕輕一抖手腕,還劍入琴。
“這樣一來,就沒辦法和他們慢慢玩了。”
“别呀,說不定能在回營地之前截住他呢。”曲小蕨告饒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大不了我們就去打野嘛,我還沒玩夠嘛。”
隻是等付井儀轉身後,她卻撇了撇嘴,小聲嘀咕道:“馬後炮。”
惡面間的這些彎彎繞繞,謝不若當然無從得知。他按着刀鞘在樹叢之中疾奔,一路驚起鴉雀無數,身上還有不少山岩枝杈劃出的傷口,但他一心要将這至關重要的情報帶給其他人,也顧不上這麼多細節了。
從“付井儀”和“曲小蕨”的對話風格來看,這所謂的“惡面”絕不可能是華清宮琴師那種搶占身體的戲碼,倒更像是本人忽然性情大變,難道惡面就是把人變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個性?可交手時的種種細節,又能感覺到那兩人脾氣還是如出一轍,也不是個性上的問題。
謝不若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通,但考慮到誤傷的可能性,他也實在不敢對付井儀和曲小蕨用出全力,這才導緻在交戰時處處掣肘。
跑動時氣息不穩,千劫萬毒還在持續腐蝕他的經脈,謝不若嘶了一聲,強行咽下湧到喉頭的一口血,心說他們動起手來倒是毫不留情。
他一口氣竄出去四五裡地,估計以毒莫的速度是追不上了,這才停下來調整呼吸。擡眼望去,四周山林寂寂,已經不知道跑到哪個犄角旮旯裡來了。
聽不到瀑布的聲音,那估計離甲子湖有一段距離,又沒到甲醜湖,在這兩個湖中間的應該是四口湖泊中最小的乙子湖。謝不若看了眼天色,日頭剛過正午,還勉勉強強能分辨出東西南北,他沒有猶豫,立刻往記憶中營地的方向走去。
惡面竟然是付井儀和曲小蕨,怪不得之前一唱一和地給柳七刀潑髒水,确實是能帶起來節奏的,這兩個人又偏偏在一個隊裡,很容易就能夠把風向帶偏了。
想到這裡,謝不若意識到了一個非常不妙的問題:
論帶節奏,他可能還真帶不過這兩個人。
一個是最強大腦之一,一個是小孩,這組合看起來可信度簡直要突破天際了,如果直接在衆人面前和他們對峙,最後的結果還真不好說。如果是打架拼拳頭那還好說,但吵架是要動嘴的,吵架……
一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又低落起來,微微正了正歪掉的鬥笠,笠帽邊緣的羽毛劃過手心,帶來輕柔的觸感。
先前跑路的時候是往營地反方向跑的,付井儀和曲小蕨如果有心的話,一定能在他之前回到營地,如果這兩人已經把髒水潑到了自己身上,那他說的話也可能被視作為反咬一口,可信性必然大打折扣。
謝不若回憶了一下隊友們分别前各自選定的方向,加快了腳步,在心裡冷笑一聲。
搞得好像誰隊伍裡還沒有個最強大腦了似的,别人就算不信,非姐肯定是會信他的,就算有嫌疑,他也能抗推,目前最重要的還是把付井儀和曲小蕨這兩匹狼看住!
他一邊留意着周圍的動靜,提防那兩個惡面不走尋常路殺個回馬槍,一邊四處尋找隊友的蹤迹,走了不知道多遠,總算在一處山坳裡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祁雲縱拎着兔子的一對耳朵,剛直起身,轉頭就看見謝不若順着古藤滑了下來,吓了一跳:“你幹什麼?cos蜘蛛俠?”
謝不若沒心情和他開玩笑,直截了當道:“付井儀和曲小蕨,他們是惡面!說的關于七刀的話都是騙人的!”
“什麼?”
祁雲縱手一松,那兔子蹬了他一腳趁機撒腿就跑,他卻愣在原地,還在消化謝不若話裡的信息量。
現在可沒時間慢慢想了,謝不若幹脆一把拉上他就要往營地走:“沒時間解釋了,總之你信我,這樣看來昨晚上在甲醜湖的也是他們——”
他還要接着說,卻猛然一驚。
不對……他們受到襲擊的時候,曲小蕨和亓秀秀在一起,付井儀和尹有攸在一起,可都不在現場,不僅不在,還有相當一段距離!
惡面不止那兩個人!
“那倒不是。”祁雲縱說。
他漫不經心道:“昨晚上是我幹的啊。”
話音未落,謝不若隻感覺胸口一涼,散發着清幽藍光的長劍已沒入至劍柄。
他低頭看着白色衣襟被逐漸染紅,在極度的震驚中,甚至沒有感覺到多少疼痛。
“沒辦法,我本來隻打算推龍葵的,誰讓你和你那小胖墩太敏銳了呢。”
祁雲縱拔出周流星位,眨了眨眼,血珠挂在睫毛上,随動作暈開一小片濕漉漉的紅痕,看起來有幾分天真的詭異,明明還是熟悉的臉與熟悉的語氣,說出的話聽在謝不若的耳中,卻分外陌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歐吧。”
支撐着身體的劍被毫不留情地拔了出去,謝不若踉跄兩步,撞在身後的岩壁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卻恍然閃過黑夜中的甲醜湖;将他拉向沒頂深處的湖水冰涼刺骨,一如現在,慢慢湧出的鮮血明明是滾燙的,人卻如墜寒窟,連呼吸仿佛都被凍結了。
祁雲縱毫不在意地甩去劍身上流淌的鮮血,将周流星位插回劍鞘中。
他蹲在謝不若的面前,用謝不若最熟悉的、那種好奇得有點欠揍的表情,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道:“真不還手啊,看來曲小蕨那招還管點兒用。”
他不再關注謝不若,站起來,正要收起周流星位,動作忽然一頓,警覺地看向斜後方:“誰?”
“你殺了他?”
付井儀自樹後快步轉出來,皺眉問道。
“冤枉啊,我留了分寸的。”看到來人是付井儀,祁雲縱放松下來,一攤手,“他之前身上應該還有傷,這我就沒辦法了。”
“先交給我。”付井儀冷冷道,“還可以利用。”
“這可是我‘隊友’,你得承我個人情。”祁雲縱揮揮手,示意他随意處置,“後面打算怎麼玩,你也記得跟其他人說一聲。”
付井儀聞言,略一沉吟,問他:“你打算通知誰?”
“通知誰?那肯定得全通知到啊。”
祁雲縱一皺眉,沒太聽懂這個問題。
他看着付井儀将謝不若架起來半扶着走過身邊,歪了歪頭,忽然問:“曲小蕨怎麼沒和你一起?”
“……沒一起。”
付井儀也答非所問,回了句廢話。
“等一下。”祁雲縱心中疑窦叢生,正要伸手去攔他,卻見他腳步一頓,忽然半蹲下身,将謝不若背了起來,緊接着毫無預兆地發足狂奔起來!
他速度極快,轉眼間已經竄出去十幾尺,眼看就要消失在草叢之後。祁雲縱猝不及防,罵了一聲,剛要拔劍去追,就見眼前數道黑白縱橫的淩厲輪狀刀氣破空而來,所過之處草木盡折,逼得他不得不橫劍回防,而“付井儀”早已帶着謝不若狂奔而去!
眼看着是追不上了,祁雲縱幹脆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沉思起來。
謝不若被救走了,但他臉上卻沒有多少懊惱的表情,反而若有所思,嘀咕了一句:“也行吧。”
另一邊,“付井儀”背着謝不若順着崎岖山道一路狂奔,身上的僞裝漸漸失效,露出本來的面目來。
殷熾滿頭冷汗,一邊将謝不若又往背上托了托,一邊迅速地朝記憶中營地的方向趕去。
“謝不若,謝不若!”他低聲叫道,“你還好嗎?”
謝不若沒有回話,額頭沉沉地抵在殷熾肩上,呼吸越來越困難,短促的抽氣中也帶上了雜音。
确定了後方暫時沒人追來,殷熾才停下腳步。他心裡焦急,手上動作卻盡量放輕,找了塊稍微平坦一點的草坡将謝不若平放下來,檢查傷勢。
先前感覺不到,山風一吹他才察覺自己背上早已經被血浸透一片,冰涼刺骨;再看向謝不若的傷口,這一看,殷熾心裡就涼了半截。
不知為何,惡面祁雲縱的劍刻意避開了心髒要害,但卻刺穿了上肺部,傷口處溢出的鮮血裡已經夾雜了空氣形成的細小泡沫,吸氣時還會發出嘶嘶的雜音。這是典型的開放型氣胸的表現,殷熾多少懂一點兒,如果不立刻搶救,很快就會因為嚴重缺氧窒息,再加上祁雲縱拔劍時沒有絲毫遲疑,這麼大的創口,也很可能會造成失血性休克!
眼看着謝不若的呼吸頻率逐漸變緩,瞳孔也有些微擴散的征兆,殷熾飛快地在倉庫裡翻找精制繃帶和凝血精,然而這一找,本來就沉重的心情更是一下跌落到谷底——
存放凝血精的格子原來塞得滿滿當當,現在卻隻剩下寥寥幾瓶,繃帶也一樣沒剩多少。
進入第七天後,在接踵而至的緊急情況下,他們的藥品竟然不夠用了!
之後怎麼辦?……不,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他抽出精制繃帶,從謝不若肩背下繞過,用幹淨的一面壓上傷口,以防止空氣繼續進入胸腔。
出血量雖然很大,但胸腔沒有積血,還不是最壞的情況……
盡管一直在說服自己,殷熾固定敷料的手仍然在微微顫抖。他表情不變,給自己右手手腕處來了一記手刀,在持續的鈍痛下漸漸冷靜下來,迅速地把繃帶捆紮好。
繃帶自帶回血功能,随着包紮完成,謝不若發青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好了些許,弓起身體咳了兩聲,嘴角邊流出粉紅的血沫來。
“别浪費時間了……”他斷斷續續道,“走……”
視野越來越暗,擡眼都十分困難,眼前殷熾的臉也模糊起來。
記憶中的一切都是渾濁不清的,夜色與湖水都像墨一樣漆黑,遮蔽了全部視野。
那時候他也是像此刻一樣頭腦發暈,本能地大口呼吸,流進肺部的氧氣卻寥寥無幾;在鋪天蓋地的黑暗中,唯一能看清的僅有自己的掌心,裡面有幾片帶血的羽毛。
誰放進來的?不知道,他一開始以為那個人的手在抖,直到對方的雙手輕輕握住他的手合攏起來,将那幾片羽毛包在掌心,他才發現止不住顫抖着的是自己。
明明一刻之前,那小東西還團在他的脖頸裡,罵罵咧咧地跟他一起吐槽着老牛成精的落難俠客,怎麼忽然之間一切都變了?
龍葵重傷垂死,柳七刀下落不明。他以為這已經是第七天了,他早就準備好去應對任何可能出現的情況,但直到生離死别像夏季突如其來的暴風雨一樣劈頭蓋臉地淋下來,他才知道,在這樣的一場暴雨面前,做多少準備都是不夠的。
現在……到我了嗎?
不行——
“不若!謝不若!”
耳邊有人在大聲喊他的名字,謝不若喘息着,喉嚨像破損的風箱,胸腔每一次鼓動,都費盡全力。
他努力擡起眼,入眼就看到了仇非擔憂的面孔,身後是一臉焦急的殷熾和葉九溪。
“非姐……”他艱難道,想把惡面的情報說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付井儀、曲小蕨,還有祁雲縱,他們三個都是惡面,殷熾已經告訴我了。”
仇非握着他的手,俯下身來:“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她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了,謝不若張開嘴,喉嚨裡發出一連串嘶啞的氣音,連帶着聲音也殘破起來:“别怪、祁……”
一句話沒說一半,血沫湧進肺裡,變成了一連串嗆咳。他用力抓緊仇非的手,但那力氣,也早已經微弱到輕輕一拂就能甩落。
他還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龍葵身受重傷,真正的祁雲縱下落不明,柳七刀還背着一口黑鍋,他怎麼能倒在這裡!
非姐說了大家要一起回去的,明明應該一起走到最後的……
視野愈加模糊,但就在這模糊的視野裡,他看到,仇非的臉上竟然帶着一縷陌生的笑意!
她輕輕地扶着謝不若的後頸,聲音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讓他堅持住,但卻帶着這樣一縷笑意,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享受着生命在她面前緩慢流逝的過程。
這不是仇非。
“看我的絕地——天、通、刀!”
他看到自己站在房間中央,擺了個戲劇裡常見的擎刀姿勢,就定格在那裡了。
pose倒是很到位,柳七刀非常配合地鼓掌喝彩,祁雲縱眼睛一轉就作勢要撓他癢,謝不若趕緊收了刀跳開。
“斷句錯了。”仇非坐在桌前,頭也不擡,道。
龍葵正在研究小鹦鹉因為營養太充足而瘋長的羽管,聞言好奇重複:“斷句錯了?”
“哪裡錯了?”謝不若疑惑發問,“不是甜筒刀嗎?”
“是絕地天通、刀,不是絕地、天通刀。”仇非說,“‘絕地天通’是個神話典故……哎。”
她看謝不若一臉茫然的樣子,有聽沒懂,搖了搖頭,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什麼典故?”謝不若轉頭問柳七刀和祁雲縱,“你倆知道嗎?”
柳七刀老實巴交地搖頭:“純理科,不知道。”
“你問我,我告訴你。”祁雲縱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我是學文的。”
“你?”
包括仇非在内,餓了麼的四個人齊齊轉頭看他,龍葵更是懷疑道:“你這情商,很難有說服力啊。”
“我的情商怎麼了嗎?”這劍純一整個摸不着頭腦,想不明白就放棄了,朝謝不若勾勾手指說,“想知道,求求我啊。”
“喲喲喲,求你?我自己不會去問付井儀嗎?”謝不若鄙視他,“我看你根本就是不知道,在這裡假裝自己很有學問吧。”
激将法十分管用,祁雲縱大怒,口出狂言:“屁咧!”
“說髒話是吧!”
龍葵砰砰幾拳把他們都錘熄火了。
那時候,祁雲縱是怎麼說的來着?已經有點想不起來了。
命重黎,舉乾綱,絕陟降,分天地。使日月各循其軌,風雨不逾矩,幽明不同道……
謝不若的瞳孔微微擴散,遙遠的天光從樹葉間漏下來,明晃晃地落進他的眼裡,已經感覺不到刺眼了。
如果自己就這麼逃走了,對被留下的人來說,太殘忍了吧。
“非姐……”
他用幾不可聞的氣聲道。
“怎麼?”
“仇非”好心情地俯下身來,湊近謝不若嘴邊:“你還要說什麼?”
“滾回去……你們這些冒牌貨!”
哐當一聲,葉九溪的重劍掉落在地。
他的動作徹底僵住了,動彈不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啊……”
他身邊,殷熾愣愣地往前走了兩步,就停了下來。
兩個人仿佛被被無形的枷鎖牢牢禁锢在原地,不是不想動,而是已經完全沒有辦法理解面前的情況了。
仇非還跪在謝不若身旁,面露愕然,但瞳孔已經渙散。
絕地天通刀貫穿了她的喉嚨,刀尖上仍然滴着淋漓的鮮血。
……人神不擾,魍魉異路,各守陰陽之序,是謂絕地天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