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所有活着的人都無法真正窺探到關于死亡的秘密。然而,随着時光的推移,生命力一點一點的耗盡,那些愈發接近消亡的人會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從指尖流逝。他們對于那個即将,離開人世的最終宣告便有了清晰的體會。
赢昭高踞于九重宮阙之上,俯瞰着腳下匍匐的衆生。他是當朝天子,執政已有十五載。昔年,正是這位年輕的帝王,策馬揚鞭,掃蕩六合,平息了席卷這片古老大地的百年戰火,重新鑄就了統一的帝國,并開創了“皇帝”這一前所未有的尊号。此刻,他是萬民敬仰的至高存在。
丹墀之下,群臣山呼萬歲,叩拜如儀。他們的敬畏刻在低垂的脊背上,目光甚至不敢觸及那禦座之上的身影。今非昔比。赢昭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敵國為質、飽受屈辱欺淩的少年。
“衆愛卿平身。”赢昭的聲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面容上堆疊着笑意,然而那笑意卻未達眼底。細看之下,他深邃的眸子裡蘊藏的,是足以凍結人心的冷冽與難以捉摸的幽深。笑裡藏刀,不過如此。
從敵國質子的絕境中,他一步步走來,憑借着過人的智計與近乎殘酷的隐忍,在亂世烽煙中親自挂帥,平定四方。是時勢造就了英雄,還是英雄主宰了時勢?無人能給出定論。
這條通往權力巅峰的路,浸透了犧牲的血淚。在殘酷的權鬥中,他親手終結了同父同母胞弟的性命——那個自幼便獨得母親偏愛的弟弟。如今,他獨自面對這滿朝文武,環顧四周,唯有自己孤影獨立。這一刻,“孤家寡人”四字的沉重,他終于刻骨銘心。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這,便是開創千古帝業必須承受的代價。
朝議如常進行。今日并無大事,唯有戶部尚書宋征依照慣例,奏報了國庫收支與各地賦稅情況(注:戶部确為掌管戶籍、财政、賦稅的中央機構)。此外,便是連年肆虐的水患終得平息的消息,這總算讓赢昭緊繃的眉宇舒展了片刻。
再有,便是刑部侍郎呈報的一樁命案終審:範縣一子,手刃繼父。經徹查,其背後藏着令人扼腕的悲辛。其繼父性情暴虐,常年對其母施以毒打淩辱,終緻其母不堪折磨,重傷而亡。因“清官難斷家務事”的積弊,母子二人求告無門。積怨日深,終至爆發,那青年手刃仇人。依律,弑父乃十惡不赦之大逆,本當淩遲處死。然案情至此,法理之外亦需體察人情。斟酌再三,刑部最終判處其斬立決,也算是在森嚴法度之下,求得一絲法理與人情的平衡。
朝會散罷,赢昭步出大殿。目光所及,遠處階下伫立着一位青年。那便是他的起居注史官——顔清徽。青年身姿挺拔如修竹,着一襲素淨的青衫,面容清俊得如同工筆細描。膚色是久居書齋的玉白,長眉入鬓,鼻梁秀挺,尤其是一雙眼睛,清澈明亮,如蘊寒星,專注時仿佛能洞穿世事浮沉。他本是前朝舊臣之後,因緣際會,幾經波折,最終成為記錄帝王言行、修撰國史的近臣。
見赢昭走近,顔清徽躬身行禮,唇角帶着一絲清淺的笑意:“陛下今日散朝倒是早了些。”他的聲音清越溫和,神态從容不迫,帶着史官特有的沉靜與疏離。
赢昭微微颔首,走到他身側,兩人便并肩沿着宮道緩緩而行。他們随意談論着方才朝會上的幾件瑣事。今日顔清徽因身體微恙并未上朝,卻依然如常在此等候。
赢昭忽然開口,語氣随意卻帶着無形的壓力:“阿徽,你那部史書,修撰得如何了?”
顔清徽腳步微頓,随即答道:“回陛下,已近尾聲,隻差…最後一筆。”
“哦?”赢昭側目看他,帶着一絲調侃,“那豈不是不日便可竣工?朕倒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史筆如何評判這十五載風雲了。”
顔清徽垂眸,聲音依舊平穩:“雖是最後一筆,卻也是最難落筆之處。其中涉及諸多史料尚需考據詳實,更需字字斟酌,反複思量。”這最後一筆,便是對當朝天子赢昭功過是非的蓋棺定論。如何下筆,他心中确實千回百轉,難以決斷。
赢昭忽然停下腳步,擡手,極其自然地輕拍了下顔清徽的肩膀,動作帶着一種罕見的親昵,笑容也顯得格外真誠:“阿徽,無妨。無論你如何書寫,青史之上,你終将成為一代良史,為後世所銘記。”他的笑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蕩,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這輕松的氛圍,被前幾日朝堂上的一場風波籠上了陰影。起因是素以耿介剛直聞名的中書令(注:中書令通常為宰相或高級輔政官員,掌機密、宣诏命)當庭直谏,言辭激烈地指摘赢昭近期的某項政令失當,有損民望。赢昭當時便沉了臉色,強壓怒火,未予理會。豈料下朝後,群臣皆已散去,這位中書令竟又獨自折返,跪在殿外求見,将谏言複述一遍,字字如刀,直刺帝王顔面。赢昭積壓的怒火瞬間爆發,雷霆震怒之下,當即下令将其打入天牢!這位中書令,恰是顔清徽相交甚笃的摯友。
回到禦書房,赢昭一眼便見顔清徽已伏案埋首,正專注于手中的史冊。窗外天光斜照進來,勾勒出他清瘦專注的側影,長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執筆的手指修長如玉,墨迹在紙上遊走,沙沙作響。那份沉靜與專注,仿佛隔絕了塵世的喧嚣。
赢昭的目光不經意間落在書案一角——那裡靜靜放置着一方溫潤的白玉鎮紙,雕刻着古樸的雲紋。這鎮紙,曾是他盛怒之下的犧牲品。那是更早之前,他與顔清徽在曾經老皇帝在位時,由于三皇子的挑撥,誤會叢生。赢昭為羞辱這位清高的史官,竟當衆揚言要納其入後宮!此言一出,滿朝嘩然,群臣力谏。顔清徽乃堂堂男兒,此舉無異于奇恥大辱。赢昭被群臣的反對激得愈發狂怒,在禦書房中抓起這方鎮紙狠狠掼在地上,玉石碎裂的聲音刺耳驚心。事後,是顔清徽默默将碎片一一拾起,不知用了多久,竟将其修補完好,重新放回了禦案之上。此刻,看着這方承載着激烈沖突與無言修複的玉鎮紙,赢昭心頭蓦地湧起一陣遲來的悔意,他低頭,唇角牽起一絲幾不可察的苦笑。
他走到顔清徽案前,打破了書房的甯靜:“阿徽,關于張中書之事……你有何看法?”他直接切入核心。
顔清徽擱下筆,擡起頭,眼中掠過一絲複雜,但回答依舊謹慎得體,滴水不漏:“陛下,張大人性情耿直,言語或有沖撞,然其心系社稷,拳拳之心可鑒。臣雖與張大人私交甚笃,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處置,全憑陛下聖心獨斷。”字字句句,皆是伴君如伴虎的清醒與克制。
赢昭聽着這無可挑剔的官樣文章,心中那股被壓抑的煩躁又升騰起來。他踱了幾步,語氣轉冷:“心系社稷?他當衆指斥朕失德失政,置天子威嚴于何地?此等狂悖之徒,若不嚴懲,何以震懾朝綱?”
顔清徽起身,拱手道:“陛下息怒。張大人言語或有不當,然其本意……”
“本意?!”赢昭猛地轉身,眼神銳利如鷹隼,打斷了他,“他的本意就是讓朕在天下人面前顔面掃地!阿徽,你身為史官,莫非也要學他那般,以直谏之名,行謗君之實?”他逼近一步,聲音裡透着危險的寒意,“還是說,你心中早已認定朕是個暴君,隻待你那最後一筆落下,便将朕釘死在史冊的恥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