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重新落座,商讨核心對策——如何給秦國老皇帝上書。赢昭最初的草稿言辭激烈,力陳太子謀逆之罪,表達自己雖遠在異國卻心系君父的憂心,并隐晦地暗示自己才是穩定大局的最佳人選。
顔清徽仔細看過,沉吟良久,提筆蘸墨,在竹簡上緩緩寫下建議:“此信……鋒芒過露,易招猜忌。陛下病重,心緒脆弱,最需者,非雄辯,乃慰藉與……無争。”
他提出“以退為進”之策:信中應着重表達對父皇病情的深切憂慮和不能侍奉床前的錐心之痛;對太子謀逆表示震驚與痛心,但措辭需克制,僅表“手足相殘,兒臣聞之心碎”;最關鍵的是,要淡化自己對儲位的野心,反而要突出自己的“質子”身份和對父皇決定的絕對服從。
顔清徽指着草稿中某處,目光灼灼:“此處,當添一句肺腑之言:‘兒臣雖身在郢都,日夜憂思父皇龍體。若天意垂憐,父皇得以康複,兒臣願永為質子于郢,以安秦郢之好,絕無怨怼。唯願父皇安康,秦國社稷穩固。’”
赢昭聽完顔清徽的分析,尤其是那句“願永為質子于郢”,瞳孔驟縮!這看似自斷前程、放棄野心的卑微之語,實則是直擊老皇帝内心最柔軟處的殺手锏!它傳遞了絕對的孝心、無條件的忠誠以及對父皇權威的徹底臣服。在剛剛經曆親生兒子背叛的劇痛後,這樣一份“無欲無求”的赤子之心,何其珍貴!
赢昭深深地看着顔清徽,眼中充滿了震撼、佩服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他依言提筆,在顔清徽的指導下,将滿腔的算計與不甘,化作一封言辭懇切、情感真摯、充滿孺慕之情與“無我”姿态的書信。字字泣血(當然是演的),句句含情(目标明确)。
信成,交由心腹以最快速度秘密送往秦國。緊繃的神經稍松,赢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眉宇間那刻意維持的堅強與深沉,終于洩露出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他揉了揉眉心,低聲道:“阿徽,你說……父皇他……會信嗎?”
這微弱的聲音,這卸下防備後流露出的不确定,讓顔清徽心頭一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這個看似步步為營、心機深沉的未來帝王,内心深處也隻是一個渴望父愛認同、在命運巨浪中掙紮求存的年輕人。他強大表象下的裂痕,此刻清晰可見。
顔清徽沒有立刻回答。他起身,默默走到一旁的小火爐邊,拿起溫着的茶壺,倒了一杯熱茶。他走到赢昭身邊,将溫熱的茶杯輕輕放在他手邊的案幾上。
動作輕柔,帶着無聲的關懷。
“會信的。”顔清徽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帶着撫慰人心的力量,“因這信中之情,半真半假。你對陛下的擔憂是真,對秦國社稷的關切是真。至于‘永為質子’……”他頓了頓,看着赢昭睜開眼望向他的深邃眼眸,微微一笑,帶着洞悉一切的睿智和鼓勵,“那隻是權宜之計,給陛下一個安心,也給你自己一個緩沖。三皇子年幼,秦國動蕩,陛下隻要稍加思量,便會明白,召你歸國穩定大局,才是上上之選。”
他直視着赢昭眼中那隐藏的脆弱和渴望,一字一句道:“阿昭,你記住,你不是困于郢都的質子,你是蟄伏于淵的龍!暫時的退讓,是為了更高遠的騰飛!我相信你,定能乘風破浪,歸秦承繼大統!”
這番話,如同一股暖流,注入赢昭冰冷疲憊的心田。他看着顔清徽清澈而堅定的眼眸,看着他為自己斟茶時低垂的溫柔側臉,看着他話語中對未來的笃定與對自己的信任……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和悸動,洶湧地沖垮了他心防的最後一道堤壩。他不再是那個孤獨算計的質子,此刻,他感受到了被理解、被支持、甚至是被……珍視的溫暖。
他伸出手,不是去端茶杯,而是緩緩地、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試探,覆上了顔清徽放在案幾上的手背。
顔清徽的手微微一顫,卻沒有立刻抽回。他感受到赢昭掌心傳來的微涼和輕微的顫抖,也感受到那目光中幾乎要将他吞噬的複雜情愫——依賴、感激、悸動,還有一絲他尚不能完全定義的東西。
書房内燭火搖曳,映照着兩人交疊的手和無聲流轉的目光。空氣仿佛凝固,隻有彼此的心跳聲清晰可聞。這一次,沒有倉皇逃離,隻有一種無聲的、帶着悸動的默許和暖意在悄然蔓延。赢昭的手指微微收攏,将那帶着書卷氣的、微涼的手,小心翼翼地包裹在自己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