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謝長明與程懷瑾終于完成皇陵督修那漫長而壓抑的任務,風塵仆仆地回到郢都。他們心中記挂着顔家,第一時間便趕往顔府。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破敗蕭索的景象:門庭冷落,白幡雖已撤去,但那種深入骨髓的哀傷與恥辱氣息仍未散去。昔日門庭若市的史官世家,如今隻剩下幾個惶惶不安的旁支子弟和衰老的仆人。
從留守老仆口中,他們拼湊出了這數月間發生的驚天巨變:國公僭越封禅、顔恪憂憤病逝、顔清徽被王士昭構陷私通敵國、打入天牢、慘遭淩辱、鎖骨刺字、流放北疆……樁樁件件,如同晴天霹靂,狠狠砸在謝長明和程懷瑾心頭!
謝長明臉色煞白,踉跄一步,幾乎站立不穩,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撕裂般的痛楚:“清徽……怎麼會……他們怎麼敢?!”
程懷瑾雙拳緊握,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那雙總是豁達爽朗的眼睛此刻燃燒着熊熊怒火,聲音卻低沉壓抑得可怕:“國公……王士昭……好一個卸磨殺驢,好一個趕盡殺絕!”他猛地一拳砸在廊柱上,木屑紛飛。巨大的悲痛和憤怒過後,是沉重的責任感。
兩人強忍心緒,立刻着手安置顔家。他們動用各自家族的影響力,将顔母秘密接出,安置在謝家一處隐蔽的别院,派可靠人悉心照料。對于顔家其他無依無靠的旁支子弟,也盡力給予庇護和生計安排,确保顔家血脈不至斷絕。看着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顔母,兩人心如刀絞,隻能暗暗發誓,必為摯友讨回公道。
遠在秦國的赢昭,早已從秘密渠道得知顔國國公被天子斥責、顔國陷入内憂外患的消息,他心中隐隐不安,不斷派人探查顔清徽的動向,同時寄出的書信也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這種異常的斷聯,讓他心中那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他坐在案前,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桌面,目光落在之前顔清徽傾訴喪親之痛的信件上,那份被他利用過的“懂得”,此刻竟像毒刺般紮在心頭。
終于,一封來自郢都的密信(通過謝長明秘密渠道送出)抵達赢昭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拆開,謝長明那憤怒而悲怆的字迹躍然紙上,将顔清徽的遭遇——構陷、下獄、淩辱、刺字、流放、淪為奴隸——詳盡地呈現在他眼前!
赢昭猛地将信拍在案上,堅硬的紫檀木桌面竟被拍出一道裂痕!他霍然起身,胸膛劇烈起伏,一股從未有過的、混合着滔天怒火、錐心之痛和劇烈愧疚的狂瀾瞬間席卷了他!
“混賬!!”赢昭的怒吼如同受傷的猛獸,震得書房梁柱嗡嗡作響,侍立在外的宮人吓得瑟瑟發抖。他雙眼赤紅,布滿血絲,額角青筋暴跳,“國公老狗!王士昭蝼蟻!竟敢如此折辱于他!竟敢如此對待……阿徽!!”
信中描述的顔清徽在牢獄中被淩辱、被刺字、在奴隸市場被當作“奇貨”評頭論足的景象,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反複切割着赢昭的神經。他利用了阿徽的信任,促成了國公的災難,卻最終将阿徽推入了這萬劫不複的深淵!這份認知帶來的痛苦和自責,幾乎将他淹沒。
暴怒之後,是冰冷的、足以凍結一切的殺意。“好……好得很!”赢昭的聲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風,帶着一種毀滅性的決絕,“既然你們自尋死路,那孤就成全你們!阿徽所受之辱,孤必百倍奉還!郢國之土,将用你們的血來祭奠!”這一刻,對郢國的軍事行動,從政治圖謀徹底轉變為一場充滿個人憤怒與贖罪意味的血腥複仇。他立刻召集心腹重臣與将領,下達了全面備戰、擇機攻伐顔國的鐵令!謝長明和程懷瑾尚不知,他們傳遞的消息,已點燃了毀滅故國的引信。
顔清徽被那奴隸商口中“有特殊癖好的老爺”買走,幾經輾轉,竟被帶到了北疆重鎮“朔方城”,賣給了當地頗有名望的鄉紳沈鈞。沈鈞年約五旬,面容儒雅,眼神中帶着閱盡世事的滄桑。他并非買顔清徽去做什麼不堪之事,而是聽聞了奴隸商吹噓的“曾為史官、才學過人”的名頭(盡管帶着“囚”字),想到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沈放,便動了心思,想給兒子找個能管束他、或許還能點撥他的“書童”。
沈放年方十八,繼承了其父的清秀皮囊,卻是個十足的纨绔子弟。厭學貪玩,終日隻知呼朋引伴,不是流連青樓楚館,就是在府中聚衆豪飲作樂。他的書房形同虛設,書架上積滿灰塵,珍貴的典籍與粗俗的市井小說、甚至不堪入目的春宮圖冊混雜在一起,淩亂不堪。
顔清徽被帶到沈放書房的第一天,看着這滿室狼藉,心中湧起難以言喻的悲涼。他默默地開始整理。動作緩慢卻一絲不苟,将散落的書籍分類、拂去灰塵、整齊歸位。指尖拂過那些承載着先賢智慧的典籍,再看到被随意丢棄的聖賢書與那些不堪的畫冊并列,巨大的諷刺感和世事無常的悲怆幾乎将他吞噬。曾經,他是立志書寫曆史的人;如今,他卻在這苦寒之地,為一個不學無術的纨绔整理着被亵渎的書房。
沈府中也有其他仆役。顔清徽注意到一個負責灑掃的婢女小蓮,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瘦小怯懦,經常被沈放和他的狐朋狗友呼來喝去,甚至動手動腳。顔清徽自己經曆了非人的羞辱,對同樣身處底層的弱勢者感同身受。小蓮的遭遇,沈放物化女性、視仆役為玩物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一種超越時代桎梏的、樸素的“人人平等”思想,在他飽受摧殘的心中悄然萌芽、生長。
這日午後,沈放又在書房與幾個酒肉朋友飲酒作樂,小蓮戰戰兢兢地進來奉茶。沈放酒意上頭,看着小蓮清秀的側臉,邪念頓生,竟一把将她拉入懷中,□□着上下其手:“小美人兒,來陪爺喝一杯!”
“公子!不要!求求您!”小蓮吓得魂飛魄散,拼命掙紮,淚水漣漣。
旁邊的狐朋狗友哄笑着起哄。
就在小蓮即将受辱之際,一個身影猛地沖上前,用力分開了沈放的手,将小蓮護在了身後!正是顔清徽!
“公子!請自重!”顔清徽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之氣,鎖骨處的“囚”字在破碎的粗布衣領下若隐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