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篇講完,稍息片刻,衆人各自退下更衣,朱翊鈞見張居正并未退出,倒是嚴整沉默在旁翻書,給朱翊鈞帶來一種不切實際的遙想。
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思緒已乘舟而起,如墜雲霧般缥缈地觀察着,幾步之遙的張居正颀然玉正地站着,俊眼修眉,沉毅淵重,儀容峻整,其人沉默自持、難得一笑,風姿真如覆雪之昆侖,肅肅烨烨,清冷豔絕。
張居正似乎察覺一道視線,總是有意無意地繞在自己身旁,不由得微皺起眉掃過來,起身行禮道:“殿下在看什麼?不知臣可有失禮之處?”
“張先生的胡須甚美!”朱翊鈞從不曾見到有人須長至腹且打理得如此整潔,不經思考地吐出這句話。說完渾身一震,倉皇而起,險些打翻了桌上的墨筆。
“張先生……”朱翊鈞臉漲得通紅,喃喃不知所措。
張居正眉峰微動,眼裡漾起一絲笑意,也不在意小太子出口冒失,見朱翊鈞神情窘迫,隻得揀另一話題岔開:“殿下出閣讀書已有數日,不知感觸如何?”
“先生們講解得都很好。”就是有些太好了,經義深微、事無巨細,給研究生上課和給十歲的孩子上課,可不是一種上法,真要是一個十歲孩子,學這些枯燥空泛的義理學上十年,真的不會抑郁麼?
他知道今年馬上就會風雲驟變,隆慶皇帝是個好父親,對小太子也有七八分疼愛,朱翊鈞試圖撥亂那根命運的絲線,隻是人之命數一事,半點由不得人,他知道父皇的壽命不足三個月了,隻是史書上了了幾筆的突發中風,真是讓人無從防備。
此刻衆人猶如存身台風眼中,周圍纖毫無爽,卻不知三丈之外已然物轉星移、人非物換。
朱翊鈞眼中透着幾分焦躁并幾分欲言又止,張居正敏銳地察覺了那絲隐晦地變化,輕輕走上前,語氣和緩道:“聖上命臣提調各官講讀,殿下有任何疑問,都可垂詢下臣。”
他今年才十歲,眼前這人今年四十八歲。
十年之後,這人權傾朝野、操臣下如束濕,毀譽天下、以身殉國。
四十八年之後,曆史上的萬曆帝蠅營狗苟一生,懦弱至死。
自以為清算了欺壓君上的帝師,卻無端将刀把遞于他人之手,被後宮欺負、被宦官欺負、被臣下欺負、被建奴欺負,朱翊鈞不想過這樣的日子,跪着當皇帝?這個念頭不通達!
初見之日,他十歲,他四十八歲。十年後,他五十八歲薨。四十八年後,他亦五十八歲崩。
冥冥之中,皆是緣分,未了何曾了、雲空未必空,渺渺天音之下的質問:到底觀身不淨,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何來解脫?卻恰是釣盡煙波、金鱗始遇!
朱翊鈞咬了咬牙,有個問題堵在他的心口,含混于唇齒之間,吐不出又咽不下,他想問的問題,今日的張居正不能答,隻有十年後的張居正才能答,這話可怎麼問下去?
他咬咬牙道:“我知張先生奪标藝院、博覽群書,今日日講下半場,能否更換成太史公的《商君列傳》?我想聽聽張先生講孝公變法。”
張居正略沉吟片刻,躬身行禮道:“謹遵命。”
文華殿鼎新修建,高懸的黃瓦映着日頭,晃得人眼暈,衆人皆列班歸位,侍讀、侍講、講筵學士們聽到下半場日講更易,自然而然的更換了講章,順理成章得似乎是本該如此,無一人讨論駁斥。
朱翊鈞見此,暗自挑了挑一邊眉峰,東宮日講團不愧是帝師後備役,端得是好靜氣、好城府。
風恬日暖的春光中,張居正緩緩而道,先講《史記》中的《商君列傳》:
魏國宰相知公孫鞅賢,病重舉薦于魏王,魏王先不以為意,魏國宰相轉而要求魏王若不能用鞅,則殺之。魏王許諾而去。魏相召公孫殃告知此事,勸鞅疾走,遲則被擒。公孫鞅坦然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
朱翊鈞聽他娓娓道來,心中泛起一絲别樣的滋味,及講到魏相病中薦衛鞅時,朱翊鈞心中一動,想起了原本曆史上張居正死前推薦了潘晟,但不久後潘晟被彈劾緻仕,這也讓衆人嗅到了别樣的味道,如見了血的鲨魚一樣,對着張家和新政展開了趕盡殺絕的撕咬。
“張先生,我不明白,為何魏相讓魏王殺衛鞅,卻又将事情告知于他,令他疾走,豈不多此一舉?”朱翊鈞蹙起眉目,他并不能理解這種前後矛盾的行為,怎麼解釋都透着一股幽微陰暗之意。
張居正聽太子這樣詢問,反倒是心内一動,太子天資聰穎,讀書知其然并欲知其所以然,這是思慮周詳的體現。
他整理一下思路,緩緩答道:“魏相公叔痤已經将意思告知,我方先君後臣。推薦公孫鞅是為相之務、欲殺公孫鞅是為臣之忠、告知公孫鞅令其疾走是為朋友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