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默然,半晌問道:“若先生是魏相,也會如此做麼?”
張居正愕然,他實在料不到太子會有如此神來之筆的疑問,不由得自問,“不會,臣會想方設法讓國君用之。”
“對呀,”朱翊鈞拍手笑道:
“這才是一個宰相應有的擔當,勇敢任事。我觀魏相公叔痤多少有些狡猾了。
身為丞相,推薦了人才,卻不告知魏國國君推薦之人有何特異之處,隻說是自己家族庶出子,令其接掌丞相權柄,所以魏王才說魏相病糊塗了,這讓不明就裡的人來說,怎麼看怎麼都是糊塗了。
魏相真的願意公孫鞅得到重用麼?那為何魏相身強體健時不舉薦,偏偏托孤時提了一句,甚至未曾說明公孫鞅有何特異之處,仿佛魏君用與不用皆可。
在魏君默然後反而又讓國君殺之,将自己的責任撇清的一幹二淨。
若是将來國君重用公孫鞅,是魏相的舉薦之恩,若是國君将來不用,公孫鞅坐大成禍,自己先免除責任,他真是菜刀切豆腐——兩面光。
國君走後,魏相又告知公孫鞅快走,既全了朋友之義,又洗清了背叛之責。所以史書上留下了魏王有眼無珠、魏相有識人之明的春秋論斷。”
朱翊鈞一番話,說得侍講團衆人都沉默了,文華殿外隐約傳來啾唧的鳥鳴之聲,衆人卻覺得世界突然變得安靜又空曠,不由得升起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年三朝元老楊文忠公面對年僅十五歲的世廟嘉靖皇帝時,是否也有這種時時刻刻驚心動魄之感乎?
朱翊鈞見衆人一聲不言語,心内想這下禍事了,太子日講是個嚴肅的事情,不是自己讀書時杜撰的文言文、現代文閱讀。根據人物動作、對話語言、環境描寫來推測(編造)人物情感動機。
自己這就是應試教育的後遺症,看到‘我的院子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就能子虛烏有地發散思維,胡編亂造些主人公的情感頓挫,好突出文章主題、升華文章立意。
這種離譜的思維訓練,放在刑偵學上叫做犯罪心理模拟,要是放在大明朝就是有情有理的羅織構陷,真酷吏奸臣必備技能,怎麼看怎麼都不是明睿君主該有的技能。
張居正嚴肅的目光射過來,目光中帶着深沉的重量,壓得朱翊鈞内心惴惴,忙找補道:“我剛剛是胡亂猜測,張先生不要介意,我才讀了幾本書,難免管窺蠡測,張先生請繼續講解吧!”
“殿下未曾學聖人之言,先學史典之術,此乃大誤,殿下天縱睿資,宜先立德治,仰惟殿下日勤聖學,光膺鴻寶。孜孜誦習,懋殷宗典學之勤,事事講求,邁周成訪落之軌。臣等備員輔導,惟夙夜兢兢以侍上。”
随着話音将落,衆人一齊行禮,朱翊鈞忙道:“先生快起,不用行禮,是我一時冒失,我雖初學,也知為師者不跪的道理。”
說着将衆人叫起,張居正長身玉立而起,寥落了一地的風情。在朱翊鈞再三強調之後,張居正才接着上段娓娓道來,一篇《商君列傳》講至結局,朱翊鈞隻覺時光過得太快。
及說道‘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朱翊鈞的目光似乎穿越了時間和空間,透過斑斑書卷、一行行青史丹書寫下的風雲變幻,見到眼前人在五年之後,因奪情風波被朝堂上下群起而攻之。
大丈夫行事當磊落落,可惜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白圭如日月皎然的一生終于被别人尋到隙處,潑上一盆又一盆的污水。
被政敵彈劾、被清流彈劾、被好友彈劾、甚至被學生彈劾。
嚴分宜(嚴嵩)竊權罔利、流毒善類都不曾被學生彈劾,大明開國以來頭一個被學生彈劾的座師居然是張居正。
王錫爵帶着一群翰林院同僚闖入張家,張居正被逼伏跪叩首,引刀做自刎狀,道:“爾殺我!爾殺我!”
朱翊鈞似乎見到那跪于祠堂中央茕茕孑立的身影,似乎觸到那黑夜中被千夫所指壓彎的腰背,似乎聽到那滿腹驚疑不得探究的哀恸哭聲。
那滿堂白绫,似乎不是在哀悼其父之死,而是在哀悼荊公之罪、商君之禍。
說至‘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壽乎?’到秦惠文王車裂商鞅之時,朱翊鈞臉上似有所動。
張居正死後第二天,衆人上書彈劾,五月初五端午佳節,也是張居正誕辰之日,錦衣衛破門而入,手持聖旨的天官查抄張府,在這之前風聞而動的地方官衙已經将張府人員封鎖,餓死了十幾口,那些曾經阿谀奉承的一張張臉,轉瞬間換成了嚴酷刻毒的形狀,将曾經高高在上的貴人像狗一樣踩在腳底,何等爽快!
天使抄家,酷刑嚴審,逼死了張家長子,結果得全部家财不過十萬銀、十萬物,張居正當國十年,太後與皇帝幾乎時時賞、事事賞,結果張家全部家财不足嚴分宜、徐華亭的一個零頭。
何其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