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這才松口道:“殿下仁義忠孝,令人感懷,奴婢曉得了。”
“隻是打攪不當,大伴辛苦。”
“為國朝聖君做事,不敢言辛苦。”
兩人一遞一句說了好一回兒。
朱翊鈞在心裡默默歎了一口氣,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時當形勢轉捩之際,這是有心人在為皇帝辭世做的準備,一旦父皇龍馭上賓,必然會引起飓風一樣的政治震蕩,思慮缜密深沉的人已然做好了先手。
高張二人鐘異姿、膺殊榮,履鼎貴之位,豎震世之勳,皆大略相埒。
隻是這世間不世出之豪傑,隻樂意與馴順遵命者為侶,而難以容忍威望相埒、權位相當者并駕齊驅,可歎:巧機反借機來用,畢竟強中手更強。
隻是朱翊鈞身為當事人,總被别人惦記着親爹的死期,算計着好的時機待時而發,真是令人心驚肉跳。
先王的喪鐘必與閣潮決戰的号角共鳴,一頭謀君王、一頭謀好友,真心狠啊!
卻恰似:深機密械總徒然,巧計籌謀亦可憐。賺得人亡家破日,還成撈月在空川!
須臾,已是五月二十五日,孟沖這幾日時時刻刻守着隆慶皇帝,不敢有片刻稍歇。
自從進入五月,皇爺的病就愈發沉重,一日之中似乎隻有片刻是清醒的,太醫也道大皇帝病入肺腑,已然沉珂難起。
這可把孟沖吓得哆嗦,他心裡這時亦明白了,皇帝的命就是自己的命,自己的前程、身價、性命皆系于這位病龍身上,一旦聖上龍馭賓天,自己不定能不能保住性命。
叵耐聖上氣息一天一天的微弱,似是自己的生命在一絲一絲流逝,不過二十來天的功夫,孟沖煎熬得似是老了十歲。
皇上從大前日起已然三日滴水未進,孟沖一顆心似是被絲線懸吊起,片刻不得安定,猛然間,隆慶皇帝似是在抽搐,口吐白沫,胸膛猛然挺起,嘴裡咳咳地喘嗽着,一下子癱倒在床上。
“來人,快來人!”心弦崩斷,孟沖仿佛整個人直直掉入淵薮。門外當值的小太監聽到孟沖的呼喊,搶步進來見此情形,慌亂地跑出去請當值的太醫趕緊過來。
從皇上病重以來,太醫就在皇極門外日夜守候,預備大事,聽到司禮監掌印大貂珰的傳喚,不敢有一步遲疑,立刻就趕到了乾清宮,一摸脈象,就知不好。
不多時,陳皇後、李貴妃和小太子也匆匆而至,這邊一出事故,馮保片刻就接到了傳訊,李貴妃早已吩咐左右多多關注乾清宮的情況,一有變故立即通知。
太醫見狀忙跪下行禮,不由得哽咽道:“皇上病體不支,大行之日不過一、二天了!”
一聽此言,皇後與貴妃先嚎啕大哭起來,朱翊鈞一時也是淚如雨下,這位父皇對自己很是慈愛,這世上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愛孩子的,但是隆慶皇帝卻是個難得愛孩子的父親,也是個平和有溫度的皇帝。
隻是人也有自己的缺點,隆慶帝才智平庸又好美色奢華,陳皇後略勸誡幾句,便激怒了皇帝,隆慶帝将皇後移居别宮,日漸疏遠,到底也沒有殺人廢後。相較于他的父皇世廟皇帝來說,已是難得平和的皇帝了。
禦史詹仰庇為此谏言皇帝,令皇後還居坤甯宮,上疏雲:
……近聞皇後移居别宮,已近一載,抑郁成疾,陛下略不省視。萬一不諱,如聖德何?……臣謂人臣之義,知而不言,當死,言而觸諱,亦當死。臣今日固不惜死,……臣雖死,賢于生。
仰庇之意在表明,皇後遷居,事情涉及宮禁之内,所以衆人都不敢言,但是一旦皇後因此有個三長兩短,皇上你豈不是顯得刻薄寡恩、有傷聖德!
這樣切直的言論,若在世宗就要廷杖加身了,所以禦史才說固不惜死,仰庇也明白這樣的奏疏一旦觸怒皇帝,自己是要賠命的。
但是隆慶帝也隻是批複了奏折:
後無子多病,移居别宮,聊自适以冀卻疾。爾何知内廷事,顧妄言!
意思是皇後移居别宮就是為了更好的養病,你不了解情況不要亂說話。向臣下解釋了具體緣由,雖然衆人均看得出來這隻是個借口,畢竟皇上不曾威罰、不曾遷怒,對皇後的一應吃穿用度也不曾克扣。
寬厚而已,在大明王朝曆任君主之中,算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所以此時皇後的眼淚是真心的,李貴妃的悲痛也是真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