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自臯搖頭。
馮邦甯的好奇心被釣了起來,“能看出咱擔任武職簡單,那能看出咱是哪個衙門的麼?”
那女子擡眼一掠上首,又垂頭密密将眼光斂住,蔥白的手指點着馮邦甯的褶子上的暗紋蝴蝶花樣。
“錦官儀鸾使。花賊玉腰奴!”
‘錦官儀鸾使’指的就是錦衣衛,錦衣衛最初由儀仗兵儀鸾衛而來,太祖皇帝廢儀鸾司,創立錦衣衛。‘
花賊玉腰奴’就更是現成的典故了,取自溫庭筠《蜂蝶》一首,意思是蝴蝶卻象賊一樣,擺動着銀白的腰身,在花蕊上到處亂竄,一副下賤的模樣。
明褒暗貶,隻是含義隐晦,學問不多的人,聽不出來。
“好眼力!”馮邦甯是武官并不十分考究文理,隻聽懂了個大概,并沒意識到自己被人指着鼻子罵了。
胡自臯倒是擔心馮邦甯存着氣,上前打圓場道:“顧行首今日來的遲些,我見拿着琴,自是細心準備了,不妨彈上一曲?”
“好叫大人知道,奴家來得遲些,并非特意準備,而是在讀文章。”
“讀什麼文章?”
顧懷袖微微一笑,“《烈女傳》。”
馮邦甯這回倒是被逗笑了,體會到一種别樣的辛辣風情,掩嘴道:“好個混不吝的賊婦人!”
胡自臯見馮邦甯樂了,更是陪笑道:“你既然抱琴來,便不拘什麼,彈一曲吧。”
顧女子随意而坐,點起一支夢甜香,捧琴置案上恭敬放好。調弦轉轸,清越之聲從手邊流出,左右掌跳,直欲令人持觞起舞。
琴音樂律穿牆跨院而去,隔壁雅間的客人不禁住了話語,閉目細聽,姚曠正沉醉于曲中不得自拔,王希烈倒是扯了扯對方的衣袖,指指門外,“去看看,奏曲者必為佳人。”
姚曠啞然失笑:“自古隻有聽琴者,何來看琴者?”
王希烈一挑眉,微微擡起了下颌,“我本是個凡人,但自認不是俗人,聽琴有聽琴的樂趣,看琴有看琴的樂趣。咱可不是那等嘲風弄月班頭,拾翠尋香元帥。奏樂者必為大家,人物好,器物好,就是心有牽系,曲未圓滿,可惜!”
“曲有誤、周郎顧,這倒是禮部左侍郎的本事喽!”姚曠笑着調侃一句。
兩人循着琴音而去,就在不遠一廂房,上懸‘西珠堂’三個大字,兩人在門口駐足,傾耳細聽,隻聽其聲清濁相濟,輕重相兼,一時如濁浪排空,一時如滔滔奔流,卻又一時風恬浪息、雨止雲開,現出一輪明月,月光澄澄,其光倍常。
王希烈小聲對姚曠感歎道:“名器之音,此琴必由梧桐所斫,浸水陰幹,方能有此鳳皇來儀之樂!”
隻聽曲猶未終,指下‘刮剌’一聲響,琴弦斷了一根。此時屋内響起一男聲:“剛剛聽着音兒不壞,我都要入眠了,怎麼突然一下子,把我驚着了,這還怎麼睡?!”
姚曠暗道一聲‘晦氣’,怎麼是他!隻覺今日不宜出行,怎麼淨遇上些肆意任情之輩。不等他攜着王希烈避開,屋内又傳出一把莺聲宛轉的女音:“琴音忽變,有弦斷之異,必有知己盜聽琴音。”
接着屋内女子将聲音略放大些,“不知門外君子可願賞光一晤?”
姚曠來不及阻攔,王希烈便推開門一步跨了進去,“冒承仙音,敢不從命!”
見門内兩男對坐,一女在琴旁,忙團團作了一揖,“在下王希烈,字子中,與友人飲,聽得瑤池之樂,故冒昧前來,望諸位見諒、見諒!”說着也不等人請,一把坐在了酒桌旁,還不忘招呼姚曠進來。
姚曠無奈,見狀也沒法子,隻好一步邁進去,不出所料,主位上坐着的正是馮保的内侄,錦衣衛左都督馮邦甯。他隻得将臉皮抹下來,若無其事道:“馮都督,打擾了。”
“原來是姚先生,相請不如偶遇,坐!”馮邦甯本來歪在榻上,一見此人,便不由得坐正了些,顯然兩人熟識。
姚曠道:“不知都督在此宴客,冒昧打擾。”
“無妨!”說着點了一下胡自臯,介紹道:“胡自臯胡大人,南京鹽運司主事。”再指一指姚曠,“姚曠姚先生,張先生家的機要中書。”
姚曠連連擺手,不疊推辭道:“可不敢這樣說!咱就是個坐館的夫子,幫閑的散人,都督擡舉了。”
胡自臯眼神刷得就亮到十分,不由得問道:“是哪個張先生?”
姚曠還不及回答,馮邦甯便道:“大明朝哪裡還有兩個張先生,自然是張太嶽張相公喽!”
“哎呀呀!”胡自臯立刻站了起來,親自吩咐下人,将店中新鮮菜色上些來,并親自執杯把盞,殷勤地給姚曠到了杯酒,“我是叨天之幸,甯撞金鐘一下,不敲破鼓三千,不想今日有幸在此間遇到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