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下人回報已備好車馬。葛守禮自然聽出了楊博弦外之音。
所謂志同道合:故道相同、相聚與謀;道相近、相望以助;道相遠、相安以存。
他本想着今日一早來找楊博讨個主意,沒想到這人真是刀切豆腐——兩面光,此時天光大亮,也來不及說下去,略沉吟片刻,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楊博本無奈地笑了笑,攜着葛守禮的臂膀一同上了馬車。
他本以為葛守禮會答一句:固所願也,不敢請耳。不曾料想他說了這樣一句不謙不卑的回答,果然是忠清有聲的葛與川。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鬓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七月的天氣,剛剛還是豔陽高照,轉瞬便是疾風驟雨。張居正剛邁入吏部值房,便聽到楊博站在窗邊,對潇潇暮雨灑江天,吟誦着宋人蔣捷的《虞美人·聽雨》。
張居正聽了不禁亦是有感而發:“人世滄桑如此迅捷,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啊!”
楊博聽此音,方回轉身來,見張居正肅肅落落立于門前,眉梢鬓角皆有水汽氤氲,便知他是冒雨前來。
楊博一愣,再想不到這個時間會有人來找。本來今日見氣候不好,他早早就将書辦打發回家了,遂張居正進門後也沒人通禀。
楊博忙從櫃子裡拿出一條雪白的松江棉布遞給張居正,“知道你潔淨,這帕子沒有過,擦擦吧。”
張居正欣然接過帕子,邊擦拭邊道:“叨擾了,楊公對雨傷懷,慨世而詠,大有悲涼寥落之感。”
楊博請張居正入座,親自烹茶款待,見自己先前吟誦被聽了去,不由得一歎道:“民窮财盡,百姓饔餐不飽,吾冒幸忝竊高位,戴罪官場四十餘茲,甚愧!”
“太宰四十餘年文武經緯、出入将相,天下倚以安矣。如今,當主少國疑之時,更該以藐然之軀,橫當天下之變,不複計身為己有。仆蒙受先帝厚恩,托以輔弼之責,愧得治國之柄,當以重振吏治紀綱為要,此乃保我大明社稷之正途。”
張居正此話說得不疾不徐卻铿锵有力,他這次來吏部找尚書楊博,并不是為了撫景傷情、專為感慨人生的。或許楊博此時已有了悠遊林下,泉石天籁伴桑榆晚景的打算,但是張居正卻如日出東方,光芒赫赫,盡銷雲霧照乾坤。
說着,張居正就從懷内拿出了一份條陳,正是此次京察後内閣拟定的結果,雙手捧給了楊博。難為這麼大的雨,張居正的衣服皆有些打濕,這份條陳卻幹爽如故、帶着微熱的體溫。
楊博見此一愣,遂鄭重接過來,展開看時:吏部等衙門考察奏黜吏部員外郎穆文熙,都給事中宋之韓、程文等三十三員……吏部主事許孚遠、禦史李純樸、杜化中、胡峻德、盛時選、劉曰睿、張集,左右給事中塗夢桂、楊镕、周芸、張博……五十三員降調外任。
除了主動請辭緻仕的都給事中韓揖外,其他由高肅卿提拔重用的言官此次基本上全軍覆沒。同一份名單,與葛守禮給自己看得相差不大,隻有一頁紙的條陳,楊博足足看了一刻鐘。
半晌,他将手中條陳放下,沉吟片刻道:“别的也罷了,汪南溟(汪道昆)素有文才又嫉惡如仇,對于此人的處置,可再斟酌一二。”
汪道昆與張居正是同年,徽商子弟,自小富貴,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巡視薊遼前線時,這位剛強豪爽的文人老毛病又發,加之是老友戚繼光的駐地,于是就任性肆情,不聽前線彙報、不查戰場詳情,隻一味呼朋喚友、飲酒作樂。
真是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舔痔,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通宵達旦、買笑追歡。
結果報上來的軍費賬目混雜不清、諸多漏洞。氣得張居正給小皇帝上了一份《請谕戒邊臣疏》 :……臣愚伏望特敕兵部,令其行文各邊總督、鎮、巡等官,秋防在迩,比常務要倍加儆備,庶可永保無虞。……
汪道昆不服氣左遷的決定,上書為自己辯解,詞藻華麗,滔滔不絕,恰是一本妙筆生花、行雲流水的散文奏疏。
這讓張居正看後更加生氣,有此功夫賣弄筆頭,不能多用在實事上?!
這次提報給楊博的罷黜名單裡就有汪道昆,正如張居正代皇帝拟定的敕谕中所言:……如或朦胧誤事,一體重治不饒。
欽哉故谕。
面對楊博的詢問,張居正隻能再次重申自己的觀點:“二三子以言亂政,實朝廷紀綱所係,所謂芝蘭當路,不得不鋤者,知我罪我,其在是乎?”
楊博凝視着張居正,看着這位比自己小近二十歲的年輕後生,好長時間默不作聲。張居正的話讓他有些感慨,“此等決斷,将來必有人詈罵你嫉賢妒能。罷了!罷了!你既按定了坐盤星,我還有什麼可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