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沒什麼其他地方可去,這不就來文淵閣看看,結果預料之中撞槍口上了。
小皇帝瞅瞅張居正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我想張先生了,就來看看你。可先生的指責讓人又傷心又委屈。”
小孩子的一番話,直白又坦蕩,以張居正素來之能言善辯,也是滞了半晌。譚綸在旁亦是驚奇地瞥了眼老友,意思很明顯,張太嶽啊張太嶽,真是慣會蠱惑人心?!
張居正沉默片刻,緩和下語氣道:“臣豈敢指責聖上,更不好僭妄,隻唯恐聖駕有差。”
小皇帝必然回嗔作喜道:“先生不用擔心,雖然我支開衆人,不過大伴掌管東廠,估計不上一個時辰,他就能找來,皇宮大内一個時辰内出不了事情的。”
張居正還欲再勸,小皇帝忙岔開話題,“朕誤聽到了大司馬勸戚帥别置外室的話。這樣隐瞞戚夫人,是不是不太妥當?以後大司馬還怎麼登戚家門呢?”
說話功夫,朱翊鈞示意小太監将座位換成旁邊的矮凳,不要室内的主位,順帶解釋一句:“不是咱嫌棄座位不好,隻是聽大伴講解國朝舊事。景泰年間,曾甄選内侍秀異者四五人,進學文華殿東殿學習,景帝親臨視,坐與倪謙、呂原寔講論。
第二回再去時,發現倪謙、呂原寔遷坐一旁,空出了主位,帝訝問之,兩人道‘君父所坐,臣子不敢當’,景帝苦笑道‘還有如此規矩?’此後再至,或者站着讨論,或者左右踱步,再不坐下了。
今兒咱實在是累了,想坐着歇歇,要是坐了先生的座位,怕以後先生都要空置起來了,朕還是别給先生添麻煩了。”
譚綸詫異地挑挑眉,他剛從薊遼前線調回京城任兵部尚書,之前從未見過小皇帝,也不曾近距離奏對,所以從不知道原來新皇如此聰穎。之前能一句話讓張太嶽緩和下态度,現在還能處處體貼入微,對于一個十歲年紀的孩子來說,這可不容易。
對于小皇帝的垂詢,譚綸不由得謹慎措辭,畢竟天子禦筆,升降勾除,各自安命:“回聖上,是否告知戚夫人,可由戚帥自決。
這相知有幾樣名色,恩德相結者,謂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謂之知心;聲氣相求者,謂之知音;總來叫做相知。臣與戚帥相知好友,平生意氣,金蘭以待,餘者不與臣相幹。”
這……譚司馬真是個妙人,他的意思朱翊鈞聽懂了:身為朋友,他對得起戚帥,拯救其宗祀繁衍。
至于戚帥心中妻子和兒子哪個重要,就由他自己決斷了。戚帥自然是願意繁衍子嗣的,這對某些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高拱那樣的清介之人,到了四十往上,沒有兒子還是納了一妾,遑論其他人?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戚夫人既知道了,會毆戚帥麼?”朱翊鈞憂心忡忡道。
譚綸一挑眉道:“難免!”看神情似是說:這也是該得!
“啊?!如此威武?!戚帥不還手麼,就由着夫人打?”
張居正見兩人越說越離題,唯恐譚子理給小皇帝灌輸了偏頗的印象,此時不好再沉默。
“皇上,《禮記·禮運》中有言:妻賢夫祥,夫賢妻貴。《周禮·士昏禮》中言:舉案齊眉,言必稱親。夫妻之間,陰陽調和,相敬如賓,方是正道。”
朱翊鈞并不在意張居正的堂皇道理,這世上事情,道理是一回事兒,事實又是另一回事兒了,“先生在家,亦會被打麼?”
“噗嗤!”譚綸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忙又斂眉下目作嚴肅狀。
張居正無奈道:“妻者,齊也,臣宦遊多年,不能盡孝于父母身邊,拙荊常在老家孝侍雙親,臣十分敬重夫人,夫人待臣亦是有情有義。”
小皇帝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張先生讀書人,吃不住别人争鋒厮打。以後朕大婚,也要選個好溫克性兒的。咱沒有戚帥的本事,享不了那樣的福氣!”
這大人話讓小孩子說出來,倒讓譚綸一樂,又聽小皇帝提到戚帥的本事,譚綸眼中倏得亮起一道光,“皇上英明天賜,睿智夙成,也知戚帥之威?”
張居正曉得譚子理為何如此,大明如今崇文晏武、清算之風盛行,從嘉靖朝開始,皇帝不知兵、不重武,導緻兵力衰敗,二百多萬常備軍的大明被隻有十萬兵力的鞑靼壓着打,是國朝恥辱。
如今見聖哲洞開,談到戚繼光,似是多有褒揚,實令人心快慰。
皇帝道:“朕讓馮大伴去黃冊庫調了一些資料,還有以前年度的一些奏章和三品以上官員的履曆。有空的時候就去看一看、背一背,隻是看的慢,有些還沒記住。與元輔說一說,有不合适的地方,先生教我。”
張居正大禮而拜:“臣适逢其會,敢不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