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先喝了一杯茶,緩了緩才開口道:“我大明現今文官約兩萬人,武官約十萬人,享受官府供給的禀生三萬五千八百人,吏員五萬五千人,全國收上來的稅糧一年約兩千六百萬擔。收上來的稅費都不夠發俸糧的。
朕聽說京官都很久沒有發俸祿了,聽說大司徒想着用胡椒蘇木折俸,這也是迫不得已、屈就下策。
咱想知道堂堂大明朝入不敷出,怎麼變得這個樣子?沒有人教我,我隻得去翻看以前的奏疏。
記得去年禮部覆河南撫按栗永祿、楊家相、禮科都給中張國彥奏其略言:
【今天下之至重而難處者莫如宗藩。臣等曆考前代未嘗有宗室而坐食縣官者,我聖祖獨厚宗親,世授爵祿,恩至渥也。
然聖祖當天潢發源之始,故奉以數郡而易,供至于今日。當宗支極茂之時,則竭天下之力而難給。
以天下通論之,國初親郡王将軍才四十九位,今則玉牒内見存者共二萬八千九百二十四位,歲支祿糧八百七十萬石有奇,郡縣主君及儀賓不與焉,是較之國初殆數百倍矣。
天下歲供京師者止四百萬石,而宗室祿糧則不啻倍之,是每年竭國課之數不足以供宗室之半。】
河南巡撫說的已經很明白了,宗藩用度甚巨,國朝已然不堪重負。河南是最嚴峻的地區,也難為栗永祿頂着如此大的壓力題本。
皇親國戚與官員整體數量太多了,而課稅不足用。以至于王府缺祿米、衛所缺月糧、邊防缺軍饷、各省缺俸廪,成為常态。”
小皇帝此話一出,文淵閣内氣氛冷凝一片,寂靜得落針可聞。
張居正和譚綸不聽則可,聽了小皇帝這樣推心置腹的一番話,那落日以沉西嶺外的報國之心,仿佛卻被扶桑喚出來。耳邊廂裡一聲驚雷,震得神魂亦不知往哪裡去了。
兩人再也坐不住,從椅子上起來,一同在皇帝面前跪了。
張居正慨然道:“臣有肺腑之言,披瀝上陳:君猶元首,輔臣猶腹心,而百官猶四肢也。聖上端拱于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于下。元氣内充,榮衛外扡,則國朝可期矣!
聖上所言國朝弊病,正為治天下之大本,之急務。臣不揣愚陋,謹就今日之所宜者,分疏條款,一一向聖上陳奏。”
朱翊鈞被兩人這等鄭重其事吓到了,他原想着不過君臣閑聊,增進一下感情,誰知這陣勢,元輔不會要奏一篇‘隆中對’出來吧!
“元輔不要跪了!大司馬也請起!咱們一起坐着說,于大義上我們是君臣,于小情上我們是師生,無論先生說什麼,朕都會牢記于心,不用非要跪奏。”
朱翊鈞上前一步,欲将兩人拖起,隻是人小力薄,别說譚綸那樣的壯漢,就是張居正這樣身材颀長的文弱書生,也不能撼動一毫。倒是兩人不曾讓朱翊鈞為難,順勢站了起來,三人各各入座,張居正接着道:
“聖上所說藩王、官吏衆多,課稅不足用,隻是一層。藩王諸務,深遠複雜,俟皇上親政後自決,需緩緩圖之,不可操切。更深一層機要,則是上下貪渎嚴重,世風日下。
臣自民間來,感同身受。自嘉靖以前,有兩袖清風的官員辭官歸鄉,鄉裡皆譽不絕口,若是貪官回鄉,則鄉裡便恥于與之為伍。
而近些年來,風紀漸壞,有官員緻仕回鄉,衆人皆不問人品官聲,但問揣了多少金而已,且相與譏嘲地便是那些清廉傻官。
民心若此,可見官風如何。清官被嘲,貪官被羨。官吏衆多,但能實心任事、不虛應故事,視官事如家事,視百姓如子弟者,十不存一。何為尊上?何為卑下?全部颠倒了。”
說得這麼直白麼?!
朱翊鈞張口結舌,倒不是驚訝于官場風氣,亘古至今,政以賄成、貪贓枉法的事情見多了,早就已經見怪不怪。
他驚訝之處在于,對着隻有十歲的小皇帝,張居正幾乎要把當官的底褲給扒光了。他自己也是官,還是衆僚之首、百官之長,就如此坦蕩地背叛了整個官僚階級?!
難怪國史稱其‘勇于任事、豪傑自诩’,真的不顧及一下衆臣在小皇帝眼中的形象麼?朱翊鈞強自忍住,不要露出沒見過世面的表情,心中的震動可想而知。
譚綸在旁聽奏對,見小皇帝面無表情,不曾對元輔的話有所表示,以為小皇帝并沒聽懂,便補充道:“當官是享受,沒好處,誰當官兒啊!前朝宋太祖親書《戒石銘》中有言,‘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以賜郡國,立于廳事之南。後來官場上漸漸更易,加了兩句後變成了‘下民易虐,來得便住。上天難欺,它又怎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