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锢在身上的力量消失，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倒進滿池融化的蠟油池裡。當粘稠的蠟油逐漸沒過下颌，他雙眼緊閉。

一滴溫熱蓦地從眼角劃過，最後沿着下巴滴落。

啪嗒。

啪嗒。

水滴從空中墜落，啪嗒一聲掉入地上的水窪中，濺起小片水花。

馬車的輪子骨碌碌翻湧起嘩啦啦的水浪，随着車夫“籲”的一聲，馬車倏然停住：“喬治醫師在嗎？貝爾夫人有請。”

黑發少年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打斷，雙眼瞬間恢複漆黑，猛然從混沌中清醒過來。

門口的傭人啧了一聲，不耐煩地将他推倒在地，低罵道：“别擋路！”

擡頭對上馬車的方向，傭人立即換上滿臉笑意，回答：“在的在的！我現在就去請他出來！”

說着，他已經扭頭鑽回診所，隻留下原地一輛馬車，和正準備從地上起身的傑拉德。

他暗暗打量着那輛馬車，地闆濕涼，身上的衣服也濕透了，他後知後覺打了個哆嗦。

“你是……下午那個孩子吧？”一個聲音在車簾後面響起，傑拉德微微一愣，随後看見掀開簾子走下來的人。

竟然是不久前想要拉他起來的那個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慢慢走到他跟前，這次沒等傑拉德反應，她已經伸手将他從地上扶起。

“我是諾拉·貝爾，你可以叫我諾拉，你叫什麼名字？”她和善地笑着問。

傑拉德眼神慌亂地看着她，說話聲不自覺絆了一下：“巴、巴塞洛缪·傑拉德。”

“好的，傑拉德。現在已經很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家呢？”諾拉看看天色，想讓車夫送他回去，卻被傑拉德一句話凍住了動作：“我沒有家了。”

諾拉默了幾秒，然後彎腰和他平視，拿出帕子一點點替他擦拭臉上的泥：“你需要幫助嗎？”

“……”傑拉德沒有說話。

“好孩子，你已經做得很棒了。”諾拉抱住他，安慰道，“剩下的事就讓大人來解決吧。”

聽到這句話，傑拉德沒有反應，而喬治醫師和那個傭人已經匆匆忙忙準備好了箱子，準備出門。

諾拉隻能先和醫師交流：“喬治醫師，很抱歉這麼晚還來打擾您，因為我那剛來的幾個孩子突然發起了高燒，所以……”

後面的話傑拉德已經聽不清了，眼眶洶湧的淚水一滴又一滴的落在地上，連同屋檐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一起被藏進嘈雜的夜裡。

他想讓自己不要露出那麼悲慘的神情，卻還是控制不住地感到痛苦不堪。

他不知道這個叫諾拉的陌生人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這些話，就好像早就已經知道了他的一切一樣。

他一邊感到害怕，又一邊眷戀着這陌生的感覺。他渴望得到同情，又怕得到的隻是同情，更怕痛苦之後還有無盡的痛苦。

醫師和傭人上了另一輛馬車，諾拉轉身，在他面前站定，聲音溫柔卻帶着無限力量地對他說：

“傑拉德，那你要來我這嗎？我會帶你去一個溫暖的地方，你會喜歡那裡的。”

傑拉德低着頭不敢讓她看見自己流淚：“……我能和貝絲一起去嗎？”

“抱歉。”諾拉歉疚道，“你的母親或許有更需要去的地方，她需要在墓穴裡安息。但她如果知道你即将要做什麼的話，一定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你将要去幹一番大事。”

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知道貝絲是他的母親，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知道自己的母親剛剛離世。

他隻知道，她像是上天垂憐他的痛苦，特意派來拯救他的。

“是什麼？”

“鎮魔人。”

……

雨已經停了，但天空還是陰雲密布的樣子。不遠處是來接預備鎮魔人的馬車，車夫正在不遠處吞雲吐霧，棕色的馬甩着尾巴驅趕身上的蒼蠅。

傑拉德單膝跪在地上，面前是一座嶄新的墓碑，他放下手裡的面包，面包上還有幾朵新鮮的小雛菊。

他對着母親的墳墓安靜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貝絲，我現在要去很遠的地方當鎮魔人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來。諾拉說那裡還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孩子，她還說我會在那裡交到朋友……貝絲，你知道巴塞洛缪從不撒謊。

我會掙很多很多錢回來給你買面包吃，換最好最好的墓地給你住。我會在新的地方照顧好自己，所以請不要為我而擔心。”

忽地，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落在傑拉德的眼睫。他将它接到掌心，然後慢慢擡頭看向天際，隻見無數白色的點源源不絕地從空中落下。

是初雪。

車夫已經回到車上，拍打車闆催促，傑拉德握緊手心，将手掌貼近心口的位置，低聲說：“貝絲再見、再見。”

片刻後，馬車開始颠簸着行駛起來，隻留下後面一路歪歪曲曲的車轍不知道要延伸到何處。

而墓碑上蓋着一件黑色的鬥篷，或許是為了抵禦後半夜大雪的侵襲，或許是怕躺在裡面的人會冷。

面包上的小雛菊閃爍着露水的光輝，寂靜地被遺留在原地。

傑拉德一言不發地坐在馬車裡，這是他第二次坐馬車，第一次是來的時候。

他看着窗外極速往後退去的景物，口鼻呼出的白氣瞬間就被風吹得很遠。

未來會是什麼樣的，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感受着馬車的颠簸和道路的崎岖，傑拉德輕輕哼起很久之前貝絲在他耳邊哼過的一首曲子：

“如果一朵花，就是一隻狡黠的眼睛，

那麼一隻眼睛，就是一朵皎潔的花；

“接受我，還是害怕我；

厭倦我，還是原諒我；

愛上我，卻又吃掉我；

擁抱我，說你思念我；

“如果一朵花，就是一隻哭泣的眼睛，

那麼一隻眼睛，就是一朵枯萎的花……”

盡管哼得七零八落，盡管完全不在調上，卻還是有一番不知名的滋味隐秘地在心口蔓延。

傑拉德握緊胸前的鍊條，靠着車廂。外面激揚的雪越來越大，漫天紛飛，有的甚至刮進了車窗裡。

他的意識好像也跟着這些雪花飛了出去，在空中浮浮沉沉，過了不知道多久才終于落地。

有人嚓嚓地踩着雪朝他走來，傑拉德意識朦胧，艱難地撐開眼皮，卻依稀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旁邊着急地說着什麼。

他隻覺意識困頓，手心緊緊攥着一個事物，目光艱難地辨認幾秒，才發現，那好像是一條細細的鍊子。

鍊子上的血漬染到了他手上……不，應該說是鍊子從他身上蹭到的血漬，已經凝固了。

而他原先穿在身上的銀白色鎮魔人制服不知何時被普通衣物取代，衣物表面還沾染着斑駁的、不知道是誰的血，好像剛經曆完一場惡戰。

不過，他現在已經沒有精力去思考自己發生了什麼。

困倦再次席卷上來，傑拉德很快就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