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黑色皮靴不緊不慢地朝着遠處的黑籠子走去,鞋後跟下落時敲擊石闆發出清脆的響聲,空中聒噪的吵嚷盡數被隔絕在幻境外。
地闆上驅魔匕首反光的刀身閃過一頭幹淨利落的黑色馬尾,随後驟然被鞋底踏住,然後碾碎。
岑走到地上的人影跟前,半蹲下去。
少年眉頭緊皺,似乎正深陷夢魇。
他仔細端詳着少年的模樣,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彎曲,自言自語道:“讓我來看看你的欲望是什麼吧,傑拉德。”
說着,他把手放在傑拉德的腦袋上,手掌和發絲接觸的瞬間,無數的絮狀黑色物體頃刻噴湧而出。
下一秒,眼前陷入黑暗,耳邊微弱的動靜越來越清晰,過了幾秒才終于能聽清那是什麼聲音。
是風。
呼嘯的風狂亂地吹拂着他的馬尾,衣擺飒飒作響,岑下意識用手擋住半張臉,在野蠻的風雪中睜開半隻眼睛。
觸目都是素淨的白,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紛紛揚揚飄落的,和地上厚積的雪。
他眯着眼四處尋找那抹想象中的影子,沿着地上即将被覆蓋的腳印走了一會兒,才終于找到那人。
岑意料之外地盯着遠處那個黑點,他原先還以為進來看到的會是對同伴的背叛展開報複的畫面,再不濟也是鎮壓六大惡魔成為首席驅魔師之類的。
但他獨獨沒有想到,傑拉德——這個獵物最想做的竟然是……
在滿目凄寒蕭索的雪原中,一點黑色正緩慢地向前移動,沒過小腿的雪被他生生拖拽出條路來,盡管身後的痕迹很快就被新雪掩蓋。
傑拉德不知道自己還要再走多久,但更令他害怕的是,自己一旦停下來就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幹燥冷冽的寒風不厭其煩地将他往後推,沒有盡頭的前路和無休止的前進都讓傑拉德倍感疲倦。
他甚至生出了就此一睡不醒的想法,卻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貝絲、貝絲……他曾經無數次在夢中或呼喚或追逐過這個名字。
轉眼已經和她十年沒見,他有好多好多話想和她說,但最想說的一句還是:他好想她。
眼皮越來越重,雙腿不聽使喚地僵硬起來,渾濁的雙眼不知道第幾次眺望遙遠的白色地平線。
傑拉德嘴唇幹裂,身體搖搖欲墜,幾乎隻憑着慣性往前。
魔氣化成的屏罩将風雪隔絕,岑亦步亦趨、如履平地地跟在他後面。
他會堅持多久?岑默默在心裡猜測。
擡眼看去時,前面的黑影倏然消失了。岑心頭一跳,立即快步走上前,果然看到雪地裡趴着一個暈厥過去的的人影。
此時對獵物産生的幾分新奇感已所剩無幾,岑比任何人都清楚,現在是最佳進食時間。
該結束這個無聊的遊戲了。
他傾身,面無表情地掐住傑拉德的後腦,蒼白的手指用力收緊。
咔嚓。
一股力量硬生生掐斷他的手腕,遏制住了他的動作。
岑愣住半秒,目光落到不知何時扣住自己手腕的五根指骨上。
精心制作的皮囊被捏出碎裂的蛛網,仿佛連疼痛也随之傳到了他的真身那兒,像在告訴他這并不是幻覺。
緊接着,本該不省人事的傑拉德像個沒事人似的從地上起身。
他不經意地擡起頭,粘上碎雪的額發下,一雙冰冷的紅色眼瞳漫不經心地轉向面前的惡魔。
被這道目光注視的瞬間,岑莫名有種被毒蛇纏繞而窒息的感覺。
他可以明顯感覺到,眼前這個傑拉德和原來那個有什麼不一樣了,也許不止,完全是判若兩人。
手腕再次傳來一陣劇痛,岑眸光一暗,立即抽回手,緊接着下一秒,周身的屏障突然措不及防地爆裂成無數晶瑩的碎片,在空中散開。
刺骨的寒風夾雜着大雪瞬間朝他撲面而來,柔順的馬尾和衣擺随着風向飄揚,獵獵作響。
岑猛然意識到不對勁,連忙退出幻境。
再睜眼時,四周的景象已經回到禮壇。
他快速往後退開一大段距離,腳尖剛點地,地上的人影就緊随其後蘇醒過來,緩緩站起身。
岑溫和的桃花眼微微眯起,臉上一貫的溫和表情再也僞裝不下去,問:“你是誰?”
黑發少年咔嚓轉動脖子,沒有一絲情緒的臉龐慢慢擡起,詭谲的紅眸冷若寒霜:“三分鐘。”
岑沒反應過來。
恰在此時,旁邊的樹梢突然響起一陣沙啞的叫聲。
黑雲褪去,露出後面一輪巨大的血色月影,樹枝上的貓頭鷹正蓄勢待發地站在樹枝上,漆黑的眼睛滴溜溜轉動注視着他。
而禮壇上,這個詭異的畫面在少年身後淪為背景,他卻像渾然不覺似的往前走了幾步,撿起地上的事物,重複道:
“你還有三分鐘逃跑時間。”
—
時間回到不久前。
冰天雪地裡,傑拉德再一次遙望地平線後腳底打飄地收回了目光。
恍惚間,腳下的雪地忽然開始下陷,整個世界仿佛融化掉的蠟油,他的雙腿則正被土地吞噬。
身形一個不穩,即将摔倒時,一雙手從後背抱住了他。淡淡的香氣不似先前的強勢,此時溫和地将他包圍在中間。
“巴塞洛缪……停下。”
身後的人緩緩用下巴靠着他的肩,肌膚相貼傳來血液中流淌的溫熱,讓他無法再踏出一步:
“你看,沒有人是真心靠近你的。你把他們當做朋友,甚至為了他們不惜用刀對準我,可最後呢?受到傷害的隻有你而已。
那些人用謊言把你的真心切成碎塊、當做垃圾丢棄。你和他們早就兩清了,恩情,友誼,不過都是他們用來囚禁你的東西。”
少年的聲音似乎擁有某種魔力,像是情人間親密的竊語,又像是引誘獵物掉進圈套的陷阱。
一邊讓人心悸掙紮,一邊又讓人不由自主地沉迷其中。
傑拉德眉頭擰動,體内似乎有什麼開始咕叽咕叽地掙紮起來。
不知從何處延伸來的鎖鍊将他們死死捆綁在一起,仿佛無法違抗的命運中注定糾纏在一起的兩根線,纏繞、厮磨,打上彼此的烙印後又捆綁成死結。
“但是巴塞洛缪,我會幫你,我會讓他們明白背叛你的下場,讓他們為此付出千倍百倍的代價。”
指骨輕柔地撫上傑拉德沒有血色的臉龐,少年在他耳邊低聲蠱惑道:
“你說你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權利,那就由我來替你拿回屬于你的東西。巴塞洛缪……現在,把身體交給我。”
“閉上眼睛,我會為你擺平一切。”
話落的瞬間,周圍嘈雜的一切倏然變得寂靜,傑拉德蓦然聽到身上傳來咔嚓的一聲脆響。
是鎖鍊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