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溫璟這一喝,馬錄事瞬間醒悟過來。
明明是盛夏的天,他卻覺得一股冷意從頭頂往下鑽,不禁打了個寒顫。
掃過男人凝住的臉色,她眼睫輕垂,又望向手中的書冊,那是丁一剛從仁濟堂借回來的傳家寶,薄薄幾十頁紙,記錄了他們幾代從醫見過的奇難雜症。
馬錄事愣了好一會,臉上神色變幻,好久才長長一歎,憂心忡忡:“這謠言不可不管呐!不怕使君笑話,嶺南民風遠不如腹地開化,又崇尚武力,真昏頭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實是不得不防呐!”
想起這些年聽過的奇事,馬錄事的臉色越來越差。
有認定小兒是索命鬼活生生把小兒餓死的,有挖了别人祖墳把屍骨挖出來給自家早亡的兒子配陰婚的,有相信喪偶姑姐回家敗了自家财運把人生生打死的…
如今針對使君的謠言,何等歹毒,顯然是要煽動民意意圖謀害使君呐!
溫璟頭也不擡地翻過一頁書,不急不緩道:“找不出這丹花痧的源頭,便是防無可防。”頓了頓,她語氣更寒:“呵,我早便說過,若我不斷言丹花痧的源頭何在,定會有人替我斷言。”
這句話令馬錄事變了臉色,從慌亂到驚疑,也想起溫璟一早便令張副尉逼問丹花痧的源頭,不可置信道:“怪道使君之前這般說,原是早猜到他們定有後手。”
“我本不敢笃定。”女人松了手,往椅背一靠,臉色有些疲憊。
陣風驅了烏雲,被遮住的耀陽露了臉,絲絲暖光附在她的臉上,她難以抗拒地阖上眼眸,聲音裡盡是諷刺的意味:“但這幾日一樁接一樁的事,就是傻子也該知道是人搗鬼了。”
突然,她睜開眼,語氣平靜地扔出個驚雷般的消息:“孫司馬剛來報,右史昨晚死在官舍,一刀斃命。”
站着的男人如同被掐住了後頸一般,瞠目結舌好久都說不出話來。
他望着溫璟冷然的眉眼,瞬間記起了那夜唐重樓入府時,右史也在場,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好似暗幕中的影子。
可是怎麼會是他呢?
馬錄事怎麼也想不明白,右史在官衙裡待了快二十年了,向來安分守己,進退有度,也沒什麼野心,上個月還跟他提起辭官歸隐之事,有何理由甘為賊人通風報信?且聽說他年少時與唐重樓便有來往,交情不錯,有多大的利益驅使才能讓他下得了狠心害人性命?!
溫璟也在想這事,但她想的卻更深一層,若是這右史本就是…的人,那這安南官衙裡的人和事還有幾分可信?傅琰他知道這些麼?他身上又藏着多少秘密?
“我已令幾家藥堂的郎中醫士一道去尋丹花痧的源頭,隻有找到這源頭,控制住新發疫病,才能洗清身上污水。”她淡聲道。
擡眸瞥見馬錄事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勾了勾嘴角,笑得有幾分諷刺:“事已至此,隻能求上天同我站一邊,在他們要把我燒死之前找着這源頭。”
……
城中謠言愈演愈烈,連屯軍所的兵卒都在傳。
傅琰聽到時氣得一鞭抽斷了一棵胳膊粗的桉木,當即要将那幾個嚼耳根的兵卒從安南軍除名。
還是問訊趕來的周副将勸住了他:“頭兒,這謠言能傳到軍所裡,定是城中都傳遍了,他們不過是照實說了罷,罪不至此呐。”
強忍住内心想要殺人的沖動,他擺手令周副将将人帶走,軍法處置,而後大步走向密林中,連着用鞭子抽斷了幾棵桉木。
五日前的一個深夜。
夜色最濃時,傅琰在營帳中等到了一身露水的張副尉,從他手中接過那塊僅有半掌寬的破布時,整個人都禁不住顫抖,眸中似有火山噴發,從地底迸發的紅色岩漿燃盡了黑色巨石,隻餘漫天濃煙,熏得他幾乎看不清東西。
他一拳把身邊桌案拍掉一個角,肢體的疼痛也半點抵消不了心中洶湧的痛意。
倭寇!
那場令傅家人人聞之色變的傷痛終于等到了一個解釋。
積蓄了二十年的仇恨也終于等到個明确的去處。
二十年前骠騎軍遭受的一切,遲早要他們血債血償!
他恨不得立馬提刀上馬,沖向倭寇的老巢,将他們一個個千刀萬剮隻留一口氣,再一把火将他們燒成灰燼。
但是不行。
他一手持鞭,一手撐住碗口大的樹幹,阖眸仰首,筆直如松的身形在密林中格外單薄寂寥。
如今安南軍中近半人染疫,雖有醫治的湯藥吊着,無人病亡,但也逃不過病發時的高熱病乏之症,剩下的一半人雖每日操練,但也人心惶恐,不知哪一日就輪到自己倒下,根本禁不起一場進攻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