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色的燭火之下,他的目光流動,神色卻是不加掩飾的直接。正如他毫不遮掩地道破了玉姜這麼久以來未曾告知的秘辛。
她心底深藏着的惶惑在此時才落到了實處。
雲述果真知道了。
“是何時知道的?”
雲述低垂着眼,攏了衣袖輕輕靠在石壁上,道:“在你的藥中,出翁加了些許安神之物。本想讓你多休息,我好為你療傷。卻也是因此發現,你并非簡單修習幽火之人。”
流光玉是幽火之源,相傳是至邪至毒之物。
上一個能控制流光玉之人,還是千百年前的魔界之尊,他因流光玉而統禦四海。
最後,他被仙門合力誅殺,焚身幽火之中,自那以後,流光玉下落不明。
感受到流光玉氣息的那一日,雲述心中始終難安。
他也是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明白為何她會在噬魔淵這樣妖邪橫行之地毫發無損,并且護住身邊的人。
尋常妖邪怎敢在流光玉跟前造次?
玉姜問:“你既知道是流光玉……”
雲述卻道:“流光玉本身不會害人。”
他輕飄飄的一句,擾亂了玉姜的思緒,也打斷了她未能說出口的顧慮。
“它生幽火,也收幽火,能傷人亦能救人。最初,它是仙門之物,隻不過被魔物竊去,加以修煉用于邪途。善惡隻有人心之分,無關一個什麼樣的東西。我為何要害怕你?難道,你會用它殺了我嗎?”
他的泰然自若無端讓玉姜生了怒氣,她上前,質問:“你怎麼知道不會?你知道了這個秘密,便是後患。就算我沒有殺你,來日流光玉失控,我難保你不會陪葬……”
雲述卻是從未有過的冷靜從容,擡手一揮,殘燭熄去,道:“不會有那一天。流光玉認你為主,便不會反噬于你。流光玉失控,焚身幽火,沒有說的那麼簡單。”
聽完他這一番不夾雜絲毫遲疑的話,玉姜的指節微蜷了蜷,緩慢地問出聲:“你到底是什麼人?”
雲述道:“我是什麼人重要嗎?我修為如何、在淵中能使出幾分靈力、對你有沒有威脅,你不是都了如指掌嗎?與其猜疑,不如相信我。”
“玉姜,昨日我說的那一句願意,是認真的。”
*
夜半窗扇被涼風吹開。
床帷拂動間,沈晏川睡不安穩。
他又夢到了那一日。
山門前,松濤連綿不絕,長風自山巅而來,吹動玉姜的衣袍。一襲青衣,單薄而堅決。
無落劍在她的腳下碎成兩截。
“浮月贈我之物,我今親自将它斷了。沈晏川,能讓我走了嗎?”
仙山孤寂,他們二人相依為命多年。直到浮月鼎盛起來,有了越來越多的弟子。
但對于沈晏川而言,隻有玉姜這個師妹是旁人無法比拟的存在。
她眼尾的淚,幾乎要将他的心燙穿一個洞,空落落的,說不明原由,隻有無盡的痛苦。
也是這日,她不再喚他“師兄”。
“這裡早就不是我認識的浮月了。見死不救,袖手旁觀,拿滿城人的性命博弈,你算什麼仙師?你可對得起他們?你……又對得起我嗎?”
“沈晏川,你做了這麼多,就是想要流光玉,是嗎?那我告訴你,流光玉被我毀了,你無論為之做出多少努力,都得不到了。”
“今我玉姜辭去仙門,與浮月山一刀兩斷。”
下山的山路蜿蜒,他就那麼看着,昔日與自己一同走上來的人,就這般決絕地離開了。
濃霧起,那道身影便再也看不到了。
從夢中驚醒時,沈晏川的衣襟被汗水濕透了。
推開房門,一片雪花便飄落在了掌心。
寒冬臘月,山下人間百姓皆在籌備年節,唯有山中這般冷清,沒有絲毫煙火氣。
之前玉姜還在時,往往耐不住山中孤獨,執意要拉着他一同瞞着師父偷偷下山去玩。人間的年節很熱鬧,四處張燈結彩。她穿梭在人群中,輕盈得像一隻出籠的鳥雀。隻要他一個不留神,便會找不到她。
他記得,那年玉姜才十歲,下山後貪玩迷了路。他是在牆角的一隻雪白狐狸旁邊找到她的。
她的燈籠被她丢在一旁。
小玉姜蹲在狐狸邊上,伸手點了點它的鼻子,笑着說:“師兄,我想要它。”
“髒兮兮的,帶回去給師父看到了,又要說你了。”
“我不,我就要帶它回去。下雪了,它凍得爪子都是冰涼的,放任不管,會死的。”
玉姜打小便心軟,總是主動伸手搭救饑寒交迫的孩子,散盡囊中錢财。
哪怕是一隻這樣弱小的狐狸,她也不忍心将它留在原處棄之不顧。
沈晏川沒阻攔,歎口氣,道:“你若是喜歡養靈寵,改日我尋一隻樣貌好些的給你,好不好?這隻髒兮兮的,也不好看,就别帶回去了。将它送到溫暖處,不至于凍死,也就罷了。”
玉姜搖頭,堅持要帶走:“漂亮不漂亮有什麼關系?既是一條命,就沒有眼睜睜看着它死的道理。師兄,你怎麼連這個也不明白?”
事實上,玉姜才照顧了兩日,那隻狐狸便在山中跑丢了,自那以後再沒回來過。
為着此事,玉姜哭了多日,邊哭邊罵狐狸沒良心,怎麼哄也哄不好。
最後還是沈晏川親自下廚,把面團揉成小狐狸的形狀,說:“喏,師兄又給你找回來了。”
玉姜幼時執拗,十分不好哄。
沈晏川大概是唯一能讓她破涕為笑之人。
但她不知,那隻狐狸是沈晏川送走的。
他實在不喜歡這些靈寵,也不喜歡玉姜将心思全放其中。
夜間風盛,他的臉色被風吹得蒼白。攏好肩上衣物,他打算回去。
聽到身後傳來極輕地腳步聲,他這才回頭。